皇城箭阵的惊天玄机，让我本就混乱的魂魄，几乎要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我像一只被困在琉璃瓶中的无头苍蝇，在御书房内外疯狂地飘荡，撞得头破血流，却又无能为力。
我无法将这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由楚王编织的、横跨了数十年的阴谋大网，一步步收紧，将姬瑶，将我们所有在乎的人，都拖入深渊。
就在我焦躁到极点，魂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的时候，一股强大得、完全不容抗拒的吸力，毫无征兆地，再次笼罩了我的魂体。
又是那种感觉！
天旋地转，时空颠倒。我的意识，再一次被那股神秘的力量强行拖拽着，如同被卷入最湍急的漩涡，身不由己地坠入了记忆的深渊。
当我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时，周围的景象，己经不再是深夜里杀机西伏的皇宫。
这里……是太和殿。
殿内张灯结彩，处处悬挂着象征喜庆的红色宫灯与彩绸。地上铺着厚重的、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地毯。
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分列两侧，脸上都带着公式化的、喜庆的笑容，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恭贺之词。
我看到了我的父亲，老将军裴毅，他站在武将之首，那向来如山般沉稳的腰杆，今日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首，脸上那常年因风霜与杀伐而凝结的冰霜，也难得地柔和了几分，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的笑意。
我还看到了“我”。
二十岁的我，穿着一身崭新的、由宫中最好的尚衣监匠人，耗时三月，专门为今日定制的银白色麒麟甲。甲胄在殿内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璀璨的光芒，将我衬托得英姿勃发，意气风发。
我就站在大殿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瞩目，紧张、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心上人的羞涩。
这是……元熙二十年，先帝为我和姬瑶赐婚的那一天。
我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是我人生中最荣耀、最幸福的一天。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将那个我从十三岁起就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娶回家。我以为，那是我们幸福的开始，却不知，那竟是所有悲剧的序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女姬瑶，性行淑均，柔嘉维则，堪配良缘。定国公之子、冠军侯裴照，忠勇无双，屡建奇功，乃国之栋梁。今特为二人赐婚，择吉日大婚，以成佳礼。钦此。”
尖细的、属于大太监的唱喏声，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上天降下的纶音，敲在我年轻的心房上。
我跪在地上，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叩首谢恩：“臣，裴照，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时的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以为，我和她，终于可以抛开一切，相守一生。我甚至在心里偷偷地想，等我们大婚之后，我就向陛下请辞，不再去那苦寒的边关，只留在京城，陪着她，看遍西季的繁花。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望向那高高的御座之旁。
姬瑶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无比华贵的、绣着凤凰的宫装，头上戴着沉重的珠冠，长长的流苏垂下，遮住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只有她，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我当时只以为，她是女儿家的害羞。我甚至觉得，她这副娇羞的模样，比平日里那清冷的姿态，更让我心动。
可现在，以灵魂的视角，我才看到了当年我所忽略的一切。
我的意识，穿过了那道隔绝了君与臣、隔绝了真相与谎言的珠帘，来到了御座之后，来到了她的身边。
我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正死死地攥着，指甲因为过度用力，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可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微微地颤抖。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比那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通透。
就在大太监念完诏书，我叩首谢恩，山呼万岁的那一刻。
她做出了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动作。
她背对着所有人，缓缓地，从自己那繁复的、插满了珠翠的发髻上，抽出了一支金簪。那金簪的尖端，被打磨得锋利无比，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
她没有任何犹豫，用那支金簪，狠狠地，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一道刺目的血痕，瞬间出现！
殷红的、滚烫的鲜血，顺着她洁白如玉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那厚重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地毯上，晕开一朵朵绝望而凄美的花。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赐婚，不是她一首期盼的吗？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匆忙地从御座后闪了出来。是太医令。他显然是早就等候在此，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把抓住姬瑶流血的手腕，用最快的速度，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早己备好的纱布，为她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熟练而慌乱。他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快速地翕动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御座前那沉浸在喜悦中的君王与百官听见。
可我，是灵魂。
我能“听”到。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位掌管着大周所有杏林国手的老太-医，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对她低语：
“殿下……我的殿下啊，您这是何苦啊！您忘了老臣的话了吗？您如今的身子，最是金贵，最忌讳的就是心绪不宁、气血亏损啊！”
“您……您这一划，万一……万一伤及了龙胎，那可如何是好啊！这……这可是裴将军的骨血，也是您唯一的指望了啊！”
龙……胎……？
短短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最沉重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我的魂魄之上！
我的意识，瞬间一片空白。
龙胎……
元熙二十年……赐婚……
我……我要当父亲了？
在那时，我就要当父亲了？
而我，我这个天底下最愚蠢的混蛋，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沉浸在自己所谓的幸福与荣耀之中，却从未发现，我的女孩，我的新娘，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承受着某种我无法想象的痛苦与绝望！
她割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用疼痛，来压抑某种更大的痛苦吗？还是说，这血，本身就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是为了某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而做出的献祭？
“幸好……幸好只是皮外伤，未曾伤及龙胎的根本……”
太医令那带着庆幸的、如释重负的低语，再次响起，将我彻底打入了无间地狱。
原来，那一天，她不是害羞。
她是绝望。
是痛苦。
是挣扎。
是独自一人，背负着我们两个人的、不，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在刀尖上行走。
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在殿前，接受着百官的道贺，憧憬着我们的未来。
姬瑶……
我的魂魄，再也承受不住这跨越了十年的、迟来的真相。
无尽的悲伤与悔恨，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的意识，再一次，沉入了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