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简陋仪器爆裂的刺耳声响,仿佛撕开了暴风雨前最后一丝伪装的宁静。那死寂得如同巨大坟场的湖面下,酝酿的滔天恶意,终于不再满足于无声的脉动和冰冷的窥视。它要上岸了。
窝棚区的夜晚,从未如此难熬。连风声都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呜咽,在芦苇丛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闩插了又插,门后用破桌子、烂木头顶得死死的。油灯捻子被压到最低,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苟延残喘,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墙上跳动的鬼魅。根生嫂抱着熟睡的小石头,枯瘦的身体蜷缩在炕角,耳朵却像受惊的兔子般支棱着,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水生坐在门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左臂衣袖下的印记如同嵌入皮肉的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中更带着一种清晰的、令人窒息的沉坠感。那不是来自深水的拖拽,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兴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靠近,而它,正通过这印记,向它的“猎物”传递着嗜血的信号。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间窝棚。连平日里最胆大的后生,此刻也屏住了呼吸,手里紧紧攥着菜刀、柴棍,指关节捏得发白。民兵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沉重了许多,间隔也更长,偶尔传来的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诡异。
第七天。
一个在湖湘古老禁忌中,带着“回煞”、“头七”等不祥意味的日子。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乌云遮蔽了残月,只有零星的几点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投下惨淡的微光。风停了,连芦苇的呜咽都消失了。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那股混合着淤泥、铁锈和腐烂水草的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
窝棚区最靠近湖岸的一排,是赵驼子、李瘸子等几户老渔民的家。他们的窝棚本就简陋,背靠着冰冷的湖水,此刻更像是被遗弃在巨兽嘴边的一堆枯骨。
“呼…呼…”
赵驼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把如同生命般珍贵的破旧唢呐。白天被民兵呵斥、被王卫东骂“装神弄鬼”的屈辱还在心头,但更深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扇用破木板钉死的、糊着厚厚黄泥的窝棚门。门外,是死寂的夜,是散发着浓烈腥气的、如同巨大墓穴般的湖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
突然!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巨木被硬生生折断的恐怖撕裂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夜空中爆响!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刺耳,仿佛就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是木板、芦苇席被暴力撕扯、破碎的“嗤啦”声!
声音的来源,正是赵驼子隔壁——李瘸子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凝滞的夜空!是李瘸子的声音!
“轰隆!哗啦——!”
伴随着惨嚎的,是窝棚倒塌的巨响和重物砸地的声音!
整个窝棚区瞬间被惊醒了!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开了锅!
“什么声音?!”
“李瘸子家!李瘸子家出事了!”
“水鬼!水鬼上岸了!”
惊恐的尖叫、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在各家窝棚里响起!油灯被慌乱地点亮,昏黄的光线在窝棚缝隙间摇曳,映照出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
水生猛地拉开自家窝棚的门,像一头猎豹般冲了出去!根生嫂的哭喊被他甩在身后。左臂的印记灼痛得如同被泼了滚油,那沉坠感更是清晰得如同有千斤重物绑在手臂上,拖着他不由自主地冲向事发地!
眼前的景象,让水生的血液瞬间冻结!
李瘸子那间本就摇摇欲坠的窝棚,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狠狠撕开!半边屋顶连同支撑的芦苇墙彻底坍塌,露出里面一片狼藉!破桌子烂凳子被砸得粉碎,锅碗瓢盆散落一地。更骇人的是,窝棚的泥土地面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如同巨大犁耙划过般的沟壑!沟壑边缘的泥土被暴力翻起,里面浸染着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刺鼻腥臭的暗绿色粘液!
李瘸子瘫坐在窝棚的角落里,背靠着倒塌的泥墙,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裤裆处一片湿热的狼藉,散发出一股骚臭味。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上沾着几缕暗绿色的粘液。
“李叔!李叔!”水生冲过去,抓住李瘸子冰冷颤抖的肩膀。
“爪…爪子…好大…好大的黑爪子…”李瘸子牙齿打颤,声音破碎不成调,如同梦呓,“…从…从外面…撕…撕开了…墙…像…像撕纸一样…腥…臭得要命…它…它要抓我…抓我…”他猛地指向窝棚角落里一个破草堆,“…猪…我的猪崽…”
水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破草堆旁,拴着一头半大黑猪崽的地方,只剩下半截被生生扯断的、沾满粘液的粗麻绳!地上散落着几撮黑色的猪毛,还有一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混合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暗绿色粘液!猪崽…不见了!
“我的猪崽啊!我留着过年娶媳妇的猪崽啊!”李瘸子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空荡荡的猪绳和血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旁边赵驼子家也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爹!爹!外面!有东西在抓门!”是赵驼子那半傻儿子惊恐的哭喊。
水生心头一凛,转身冲出李瘸子家倒塌的窝棚。只见赵驼子家那扇本就破旧的木板门,此刻正从外面传来“咚!咚!咚!”沉重的撞击声!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窝棚剧烈摇晃,糊门的黄泥簌簌掉落!门板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如同猛兽利爪抓挠出的凹痕!凹痕里同样残留着那腥臭刺鼻的暗绿色粘液!
“滚!滚开!老子跟你拼了!”门内传来赵驼子嘶哑绝望的咆哮和什么东西砸在门板上的闷响。
“砰!”一声闷响!
一根尖锐的木刺猛地从外面刺穿了门板!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
“啊——!”门内赵驼子儿子的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水生目眦欲裂!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抄起半截断裂的、带着锋利断口的船桨木,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就要扑向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干什么!都干什么!不许动!”一声色厉内荏的咆哮响起。王卫东带着几个端着步枪、脸色煞白的民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柱在混乱中乱晃,照见倒塌的窝棚、地上的深沟、粘液和血迹,还有那扇正在被暴力破坏的门板,以及门板上刺出的恐怖木刺!
饶是王卫东心里早有准备,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骇得头皮发麻,腿肚子发软。他强撑着举起了手枪,对着黑漆漆的湖面方向,手指却抖得厉害:“谁…谁在装神弄鬼!给…给我滚出来!不然…不然开枪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那撞击赵驼子家破门的声音骤然停止。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只有李瘸子压抑的哭嚎、赵驼子门内粗重的喘息和傻儿子的抽泣,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腥臭粘液气味,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的恐怖。
几束手电光柱战战兢兢地在窝棚区边缘扫射,最终定格在靠近水边的一处泥滩上。
那里,赫然留下了一连串巨大而清晰的足迹!那足迹形状怪异,似人非人,足有脸盆大小!深深陷入潮湿的淤泥中!足印前端,是几个深陷的、如同锋利弯钩戳出的孔洞!足印周围,同样洒满了那散发着恶臭的暗绿色粘液!足迹一路延伸,消失在黑暗冰冷的湖水之中。
“是…是它…”一个民兵看着那巨大的足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啪嗒”一声,手里的步枪掉在了泥地里。
王卫东脸色惨白如纸,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下。他张了张嘴,想再喊几句革命口号壮胆,喉咙却像是被那浓烈的腥气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地上那摊属于李瘸子猪崽的血迹,又看了看赵驼子家门板上那恐怖的爪痕和刺出的木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不再是水下的鬼影,不再是飘渺的传说,而是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和腥臭的、对岸上聚居地的首接入侵!警告,己经升级为致命的威胁!
水生站在混乱的中心,手中的断桨木柄几乎要被他捏碎。他没有看那巨大的足印,也没有看惊恐的王卫东。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暗绿色的粘液。左臂的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那粘液的主人,正透过这冰冷的液体,向他投来嘲弄而贪婪的一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深水之下的东西,尝到了血肉的滋味。那短暂的退去,不是结束,而是…下一次更凶残猎食的开始!它的胃口,己经被彻底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