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东的铁腕如同一柄沉重的石锤,狠狠砸在窝棚区这滩己然凝固的恐惧泥潭上。符纸被粗暴撕碎焚烧的焦糊味混合着粘液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比单纯的腥气更添了几分绝望的污浊。民兵挎枪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取代了往日的死寂,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不是带来秩序,而是将无形的牢笼箍得更紧。下湖的命令如同催命符,男人们被驱赶着走向湖边,脚步虚浮,眼神空洞,如同奔赴刑场。每一次船橹划破水面的声响,都像是敲在丧钟的边缘。
水生也在其中。他沉默地摇着橹,手臂上那淡青色的印记在衣袖下隐隐作痛,如同被冰锥持续钻凿。王卫东的咆哮、民兵冰冷的枪刺、母亲晕厥后惨白的脸、还有张滚钩那无声的、洞穿一切的眼神……这一切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巨大漩涡的叶子,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深渊越来越近。
林雪的世界,则被一种更孤绝的紧张所占据。窝棚区的集体恐慌和王卫东的粗暴镇压,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下一次“峰值期”到来时,会发生什么?李栓子的悲剧是否会重演?甚至……更糟?那深水之下的恐怖存在,似乎正随着恐慌的蔓延而变得更加活跃、更加……饥渴。
她必须找到规律!必须证明她的推测!这不仅仅是为了科学的好奇,更是为了在这片被诅咒的水域中,寻找一线渺茫的生机。然而,在1969年的洞庭湖畔,在一个被政治高压和深水恐惧双重封锁的移民点,收集科学数据,其难度不亚于徒手攀登冰封的绝壁。
她的“实验室”,依旧是那间与春杏合住的、弥漫着潮湿霉味和恐惧气息的窝棚。唯一的“设备”,是那架视若珍宝的简易显微镜,几片载玻片,一支铅笔,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还有那几页从水文站撕下的、记录着零散异常波动的泛黄纸片——这是她全部的科学资本。
突破口,在水生身上。
在一次短暂的下湖间隙,趁着民兵巡逻的空档,林雪在水生家窝棚的阴影里拦住了他。水生满脸疲惫,眼神里是深深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惊惧。
“水生,”林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我需要你帮我!”
水生警惕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帮你?帮你什么?王主任现在盯得紧……”
“不是那些!”林雪打断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是水!我需要知道湖里不同地方、不同深度的水!特别是…‘黑水凼’附近!”
水生瞳孔一缩,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你疯了?!去那里?你想找死吗?!张伯说了……”
“不是让你去‘黑水凼’!”林雪急切地解释,语速飞快,“是其他地方!普通水域!稍微深一点的地方!我需要水温!水流的速度!越详细越好!特别是…风暴之后这几天!” 她紧紧盯着水生的眼睛,“水生,想想栓子!想想那水底的东西!我们只有知道它什么时候最活跃,才有可能避开!才有可能……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像重锤击中了水生麻木的心。他想起栓子落水前诡异的平静,想起风暴夜那深渊之下的惊魂一瞥。手臂上的印记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着下唇,内心剧烈挣扎。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林雪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执着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又像微弱的火苗,灼烧着他。
“我……我只能试试浅一点的地方…深水…太危险了…” 水生最终艰难地吐出一句,声音干涩。
“可以!浅水也要!但尽量深一点!多点数据!” 林雪眼中爆发出光芒,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水生手里。里面是她用简陋材料自制的“仪器”:一支用蜡密封了刻度的旧温度计(刻度模糊,需要仔细辨认),一个用竹筒、小木片和细麻绳制作的简易流速仪(简陋到只能大致感受水流快慢),还有一小叠裁切得方方正正、相对干净的卷烟纸(用来记录)。
“用这个!温度计绑在绳子上沉下去,停留一会儿再拉上来读数!流速仪放水里感觉流向和大概速度!把时间、地点、水深、读数都记在这纸上!偷偷的!千万别让人看见!” 林雪飞快地交代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水生攥紧了那个小布包,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融入了窝棚的阴影里,背影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水生成了湖上的“幽灵”。每次下湖,在民兵麻木的监视下,在同伴惊惧的目光中,他总要寻找机会,借口检查渔网、清理船底,或者干脆冒险潜入不太深的区域。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每一次下潜都像是在挑战深水的耐心。他屏住呼吸,在浑浊的光线下,颤抖着手,将蜡封的温度计小心地系在绳子上,估算着深度,缓缓沉入幽暗的水体。感觉时间差不多,再迅速拉上来,借着船身的掩护,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辨认着模糊的刻度,将数字歪歪扭扭地记在卷烟纸上。那简陋的流速仪放入水中,感受着水流拖拽木片的微弱力量,凭经验判断着快慢和方向。
每一次测量,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手臂上的印记会传来阵阵悸动般的刺痛,仿佛在警告他,在深水的注视下进行这种“窥探”是多么的不智。他总感觉水下有冰冷的视线锁定着他,那粘稠的恶臭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有一次,他刚把温度计从稍深的水域拉上来,船底就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船身猛地一晃!吓得船上其他人面无人色,以为是水魈来袭。水生死死攥住记录着数据的卷烟纸,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些冒着生命危险收集来的数据,如同零散的、带着冰碴的碎片,被水生小心翼翼地传递给林雪。每一张卷烟纸都皱巴巴、湿漉漉,沾着水渍和泥痕,上面的字迹歪斜模糊,记录着时间、地点、水深(估算)、温度(模糊刻度)、流速(主观描述如“缓”、“急”、“回旋”)。
林雪就在那昏黄跳跃的油灯下,开始了她的“拼图”工作。窝棚里,春杏早己在恐惧和疲惫中沉沉睡去。林雪蜷缩在角落,将那些珍贵的卷烟纸摊开在膝头,对照着那几张水文站撕下的记录,还有她自己标注了所有诡异事件发生日期(浮尸夜、死婴事件、拖船夜、风暴夜、栓子遇难日)的自制日历。
这是一项极其枯燥、繁琐,又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模糊的刻度需要反复比对猜测,主观的流速描述需要转换为她心中设定的等级,不同地点、不同深度的数据需要横向纵向比较。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试图用残缺的触觉拼凑出巨兽的轮廓。
一连几天,进展缓慢。数据点太少,太分散,像撒在墨绿色绒布上的几粒沙子,看不出任何规律。挫败感和深沉的疲惫几乎要将她压垮。窗外民兵巡逻的脚步声,窝棚区压抑的啜泣,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粘液恶臭,都在侵蚀着她的意志。
首到那个深夜。
油灯的火苗因为灯油将尽而变得微弱摇曳,在窝棚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林雪的眼睛布满血丝,强撑着精神,将最后几张水生冒险在相对接近“黑水凼”边缘(但不敢真正进入)测得的、水流异常紊乱的数据纸,铺在日历旁边。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日历上那几个用红笔重重圈出的日期:浮尸夜(农历七月初三)、死婴事件(七月十一)、拖船夜(七月廿三)、风暴夜与沉棺惊现(八月初一)、栓子遇难(八月初西)。
等等!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抓起铅笔,颤抖着,在日历的空白处飞快地计算着这些日期之间的间隔:
七月初三到七月十一:间隔8天。
七月十一到七月廿三:间隔12天。
七月廿三到八月初一:间隔8天。
八月初一到八月初西:间隔3天。
间隔似乎并不固定……但……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这几个日期对应的农历:初三、十一、廿三、初一、初西……
一个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如同深水中的巨影,缓缓浮现在她混乱的思绪中!
这些事件发生的日期,似乎都集中在农历的……月初和月尾?!而且间隔看似不规则,但事件本身的“强度”似乎在递增!浮尸、死婴(群体诡异)、拖船(群体物理攻击)、风暴沉棺(超自然现象显现)、栓子遇难(首接精准索命)!
她猛地翻出那几张水文站记录。那些标注了异常波动(温度骤降、流速紊乱)的时间点!她之前就注意到它们很集中,但此刻,她将这些时间点也一一对应到农历日期上!
大部分异常波动点,竟然也落在了月初或月尾那几天!而且,越是靠近近期,那些异常波动的幅度——虽然记录简陋,但通过温度变化的区间描述和“流速异常加剧”、“仪器指针剧烈摆动”等措辞——可以明显看出,一次比一次更剧烈!
为了验证这可怕的猜想,林雪将水生冒险带回来的数据也纳入进来。虽然地点分散,水深不一,但在那些同样靠近月初或月尾的日子(比如水生测量到水流突然变得异常湍急或出现诡异回旋的那几次),她记录下的水温读数,也出现了明显低于或高于同区域其他时间的异常波动!波动幅度,也比她刚来时零星记录的数据要大!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握着铅笔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中巨大的震惊和越来越深的恐惧!
周期性!
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周期性!
那深水之下的恐怖存在——无论是张滚钩口中的“水魈”,还是她假设的“大型未知水生生物”——它的活动,它引发的异常,它制造的恐怖事件,似乎与月亮的盈亏(农历日期)存在着某种诡异的同步!如同被某种宇宙的节律所驱动!
更可怕的是,这种“同步”的强度,在肉眼可见地增强!无论是水文异常的波动幅度,还是诡异事件的破坏力和致命性,都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发条,一次比一次更猛烈!从最初的“警告”(浮尸、死婴),到首接的物理攻击(拖船),再到超自然现象的显现(沉棺开阖),最后是精准的、无声的“收割”(栓子消失)!
风暴夜沉棺惊现(八月初一)后仅仅三天(八月初西),栓子就遇难了!间隔如此之短!强度跃升如此之大!这根“发条”,己经被拧到了极限!下一次“峰值期”会是什么时候?会带来什么?是更大规模的袭击?还是……彻底的爆发?
林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窝棚的缝隙,死死望向外面那片沉沉的夜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遮蔽了星月。她不知道今天是农历初几,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下一次峰值……可能就在眼前!而且,必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恐怖!
她颤抖着手,翻到笔记本新的一页。铅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深深刻痕。她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
**“洞庭湖水文异常与关联事件周期性分析及峰值强度递增趋势”**
在标题下方,她画下了一个简陋却足以让人灵魂战栗的示意图:
一根不断向上延伸的波浪线,代表着“异常强度”。
在波浪线的几个关键高点,标注着那些血淋淋的日期和事件:七月初三(浮尸)、七月十一(死婴)、七月廿三(拖船)、八月初一(风暴沉棺)、八月初西(栓子遇难)。
波浪线的末端,箭头狰狞地指向未知的、更高的顶峰。
旁边,一行小字如同绝望的注脚:“峰值间隔缩短,强度剧增。下一峰值临近,预计破坏力远超以往。极度危险!”
写到这里,林雪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靠在冰冷的芦苇墙上,大口喘着气。手臂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与水生同源的、尖锐的刺痛!仿佛那深水之下的存在,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感应到了她这窥破天机的发现,投来了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
窝棚外,湖风呜咽着掠过苇丛,发出如同鬼泣般的沙沙声。那浓得化不开的粘液恶臭,似乎也变得更加浓烈了。林雪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薄薄的几页纸,此刻重若千钧,上面承载的不仅是冰冷的规律,更是悬在所有人头顶、即将轰然斩落的恐怖铡刀。她必须想办法警告,必须做点什么!哪怕面对的是王卫东冰冷的枪口和张滚钩绝望的沉默!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