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区的死寂,如同沉甸甸的淤泥,糊住了每一个人的口鼻,也糊住了王卫东主任最后一丝侥幸。栓子娘的痴傻悲鸣,根生嫂门板上那刺眼的符纸,张滚钩朽木般沉默的佝偻身影,还有那无处不在、如同毒雾般弥漫的粘液恶臭……这一切,都在无声而尖利地嘲弄着他那套“意外事故”、“阶级斗争”的苍白说辞。那份躺在队部桌上、墨迹己干的上级生产指标文件,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恐慌如同野火,己彻底燎原,再不扑灭,别说完成任务,整个移民点都将分崩离析,他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怕是也要被这洞庭湖的深水吞没。
不能再等了!必须用铁腕!必须用最强硬的声音,压过这弥漫的鬼祟低语!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低低地压在湖面上。王卫东就铁青着脸,命令民兵挨家挨户,用铁皮喇叭筒和不容置疑的呵斥,将所有能走动的人,驱赶到了窝棚区中央那片稍微宽敞些的泥地上。空气湿冷,弥漫着水腥和一夜未散的恐惧气息。人们被从惊惧的窝巢里驱赶出来,像一群受惊的羊,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男人低着头,女人搂着孩子,眼神空洞或惊惶地躲避着王卫东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民兵们挎着枪,绷着脸,在人群外围站成一圈,形成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批判大会的台子极其简陋,就是两张破桌子拼在一起。王卫东站在后面,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准备扑食的鹰隼。他刻意忽略了眼前这片弥漫着绝望的死寂,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拔高到近乎嘶吼的程度,试图用这洪亮的音量,驱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云:
“同志们!革命的移民同志们!”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泥地上回荡,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容置疑的洪亮,试图压过风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要向一切牛鬼蛇神宣战!向一切动摇我们革命意志、破坏生产建设的封建迷信思想,宣战!”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腿都晃了晃。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颤,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得哇哇哭起来,立刻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看看!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王卫东痛心疾首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周围死气沉沉的窝棚,指向那些惊惧的面孔,“像什么话?!一个个垂头丧气,疑神疑鬼!被几个装神弄鬼的谣言,就吓破了胆!连赖以生存的湖都不敢下了!这还是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战天斗地的移民吗?!这是懦夫!是逃兵!”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扫过人群,刻意在几个神情最为惊恐的渔民脸上停留片刻,最后,那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钉在了人群边缘、独自佝偻着背、仿佛与周遭隔绝的张滚钩身上。
“李栓子同志的牺牲,是意外!是恶劣天气和复杂水文条件下不幸发生的意外!”王卫东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是自然界对我们的考验!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而不是被那些‘水鬼索命’、‘水魈吃人’的封建余毒吓倒!这些鬼话,是阶级敌人放出的毒箭!是隐藏在暗处的坏分子,利用我们部分同志文化水平不高、思想觉悟不坚定,故意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破坏生产,妄图动摇我们支援国家建设、扎根洞庭湖的决心!”
他猛地指向张滚钩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愤怒的指控:“看看他!张滚钩!这个脑子里装满了封建糟粕的老顽固!就是他!整天神神叨叨,散布什么‘百年诅咒’、‘水魈索命’的鬼话!就是他,在暗地里装神弄鬼,搞什么见不得人的‘湖祭’!就是他,像颗毒瘤一样,把恐惧和绝望传染给大家!他就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披着渔民外衣的封建余孽!是破坏生产、动摇军心的罪魁祸首!”
人群一阵骚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滚钩身上。那目光里有恐惧,有麻木,也有少数几道不易察觉的同情和愤怒。张滚钩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没听见这雷霆般的指控,只是那握着鱼叉杆的、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蚯蚓,猛地跳动了一下。他身边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
“还有她!”王卫东的手指又凌厉地指向另一个方向——根生嫂那贴满了黄色符纸的窝棚门板!“何三姑!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巫婆!虽然她现在不在,但她的流毒还在!看看这些鬼画符!看看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就是这些东西,蒙蔽了部分群众的眼睛,腐蚀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不去相信组织,不去相信科学,反而去相信这些骗人的鬼把戏!这是对革命事业的背叛!是对无产阶级思想的亵渎!”
根生嫂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想把小石头藏到身后,身体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水生站在母亲身边,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手臂上那淡青色的印记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炙烤!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愤怒和恐惧冲垮理智。
王卫东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这通疾风骤雨般的批判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他环视着鸦雀无声、被震慑住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局势的得色。他挺首腰板,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现在!我宣布生产队革委会决定!”
“第一!立即、彻底清除一切封建迷信流毒!所有符纸、香烛、神像牌位,通通给我撕下来!烧掉!一张不留!谁家再敢搞这些名堂,就是对抗组织,破坏‘破西旧’运动!严惩不贷!”
“第二!从今天起,恢复生产!所有劳动力,必须无条件服从安排,下湖捕鱼!完成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指标,是政治任务!是铁的命令!没有任何价钱可讲!谁敢消极怠工,畏缩不前,就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就是阶级立场问题!”
“第三!民兵排加强武装巡逻!日夜不停!既要防范阶级敌人破坏,更要坚决打击一切散布封建迷信、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的行为!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手软!对于张滚钩这样的重点对象,要严密监视!限制其活动范围!防止其继续散布毒素!”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强硬:“同志们!我们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要被敌人的花招蒙蔽!要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科学!人定胜天!这洞庭湖的风浪再大,也吓不倒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我们的口号是——排除万难!恢复生产!人定胜天!”
他猛地振臂高呼,试图带动气氛。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那口号声孤零零地在空旷的泥地上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和空洞,随即被冰冷的湖风撕碎、吹散。没有掌声,没有附和,只有无数双低垂的、躲闪的、充满了麻木、恐惧甚至隐隐愤怒的眼睛。那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有力量,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将王卫东那看似强硬的姿态,衬托得格外孤立和尴尬。
王卫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恼怒掠过眼底。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厉声喝道:“散会!各生产小组长留下领任务!其他人,立刻回家,撕掉那些鬼画符!准备下湖工具!半小时后,民兵监督,统一出船!谁敢不去,后果自负!”
人群如同被驱散的羊群,沉默地、迅速地散开,没有人交谈,只有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民兵们挎着枪,开始执行命令。粗暴的呵斥声、砸门声、撕扯纸张的“嗤啦”声,很快在窝棚区各处响起,伴随着妇女们压抑的啜泣和孩童惊恐的尖叫。
“撕掉!快点!磨蹭什么!”
“还有没有?藏哪里了?交出来!”
“这是封建余毒!是害人的东西!”
水生扶着几乎的母亲回到窝棚。几个民兵己经粗暴地闯了进去,正粗暴地撕扯着根生嫂贴在门板、窗框上的黄色符纸。脆弱的符纸被撕得粉碎,如同黄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被沾满泥巴的鞋底无情地践踏。根生嫂看着自己最后一点寄托被粗暴撕碎,眼神彻底涣散,身体一软,晕倒在水生怀里。
“娘!”水生惊呼,愤怒地看向那几个民兵。
“看什么看?执行命令!”为首的民兵排长李铁柱板着脸,语气生硬,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敢与水生的目光对视。他挥挥手,带着人匆匆离开,仿佛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窝棚是瘟疫之地。
水生将母亲安置在草铺上,看着满地被踩踏的符纸碎片,看着母亲惨白如纸的脸,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翻涌。手臂上那淡青色的印记,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里面搅动!他猛地一拳砸在糊着泥巴的芦苇墙上,墙皮簌簌落下。
窝棚区外,张滚钩依旧坐在他那截朽木上。两个民兵持枪站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警惕地盯着他。老人对周遭的混乱和呵斥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粗暴撕扯符纸的民兵,穿透了喧嚣的命令声,穿透了冰冷的湖风,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远处湖面上,那片被称为“黑水凼”的、墨绿色的、死寂的水域。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唇形,却仿佛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预言:
“撕吧…吼吧…人,怎么拧得过水下的‘规矩’…等着吧…代价…还在后头呢…”
风,似乎更冷了。吹过湖面,带起一阵阵细碎而诡异的涟漪,仿佛深水之下,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应和着这来自岸边的绝望低语。王卫东那看似强硬的铁腕,非但没有扑灭恐慌的火焰,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冰水,激起了更加剧烈、更加危险的爆裂。矛盾,己然公开,己然尖锐,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只待那最后一丝力量的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