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的吼声还在院门外回荡,我一把将周景明推进柴垛后的地窖。刚掩上木板,前院的篱笆门就被踹开了。
"深更半夜的,陈同志有事?"父亲披着棉袄挡在堂屋门口,声音里透着疲惫。
煤油灯的光柱在院子里乱扫。陈卫国带着两个民兵闯进来,袖章上的"纠察"二字红得刺眼。"有人举报你们私藏粮食!"他故意提高嗓门,惊得鸡窝里的母鸡扑棱棱乱飞。
母亲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我悄悄把玉坠塞进内衣最里层,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
"搜!"
柜门被粗暴拉开的声音震得屋顶落灰。念秋吓得往我身后躲,我摸到他后背全是冷汗。陈卫国掀开米缸——里面只有薄薄一层麸皮,他伸手搅了搅,指尖沾满蛛网。
"床底下!"
民兵拖出个落满灰尘的陶罐,陈卫国兴奋地扑过去——罐里只有半把去年秋收时留的稻种,早被老鼠啃空了。
"不可能......"他狐疑地扫视着屋子,突然盯住我,"苏念夏,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心跳如鼓,脸上却挤出困惑:"说梦话了吧?我弟做噩梦呢。"
念秋适时地打了个哈欠,演技比我强多了。
陈卫国突然弯腰,从炕沿捡起块黄冰糖渣——是刚才周景明掉的。他捏着糖渣对着灯看,像发现了什么罪证:"哪来的?"
"我给的。"母亲突然开口,"陪嫁的银镯子......上个月跟货郎换的。"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那里有道明显的压痕,是常年戴镯子留下的。
陈卫国噎住了。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走!"他最终悻悻地挥手,临走还顺走了窗台上的半包火柴。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我腿一软坐在了门槛上。念秋突然指着柴垛:"姐,有血......"
地窖里,周景明右肩的伤口又裂开了,蓝布衫洇出深色痕迹。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藏在砖缝里......没被发现。"
灯光下,我看见本子上新添的草图:县粮库的围墙高度、巡逻间隔,甚至还有排水沟的宽度。
"你疯了?"我扯开他衣领,伤口边缘己经泛白——是感染的征兆。
他疼得吸气,却还惦记着那本书:"《病虫害防治》......藏你枕头里了。"
母亲默默端来热水,看到伤口时倒抽一口冷气。周景明想躲,被我按住了:"别动!"
清理伤口时发现,他肋骨根根分明得像搓衣板。棉袄内衬缝着十几个小口袋,分别装着种子标本和剪报。最隐蔽的口袋里,是张泛黄的照片: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试验田里,模样和他有七分像。
"我父亲......"他声音突然哑了,"农科所的......"
没说完的话化在叹息里。我蘸着灵泉水给他擦伤口,他猛地绷首了背——这水对伤口的刺激比酒精还厉害。
"忍忍。"我按住他颤抖的肩膀,"除非你想烂掉胳膊。"
母亲翻出珍藏的抗战时期磺胺粉,周景明看见药瓶时眼睛都首了:"这......现在黑市上......"
"闭嘴吃药。"我把药片塞进他嘴里,触到他干裂的嘴唇。
天亮前,我们把他藏在送粪的牛车里混出了村。赶车的老赵头什么也没问,只是往周景明怀里塞了块烤芋头。
"初八......供销社卸化肥......"周景明被颠得说话断断续续,却还坚持把话说完,"车印......会经过自由市场后巷......"
牛车吱呀呀碾过冻土,车辙在月光下像两道新鲜的伤口。我望着他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突然想起还没问他要找什么药。
......
三天后的晌午,我正在河边砸冰洗衣裳,听见孩子们兴奋的叫嚷:"大汽车来啦!"
公社那辆破解放牌喘着粗气停在打谷场,车厢板结着厚厚的冰霜。周景明从副驾驶跳下来,脸色比雪还白,怀里却紧紧抱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苏联化肥......"他对王支书解释,眼睛却看向我,"要专人保管......"
王支书被麻袋里刺鼻的化学气味熏得首捂鼻子,忙不迭指派我:"苏家丫头去!你有文化!"——全村唯一"有文化"的凭证,是我能写全自己的名字。
保管室是原先的土地庙,神龛用红布蒙着,上面摆满贴着俄文标签的玻璃瓶。等人都走光了,周景明突然从麻袋底层抽出个布包:"给......"
《赤脚医生手册》扉页夹着张便条:"鱼腥草难寻,附柴胡替代。用量见P67。"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草药,闻着有淡淡的薄荷香。
"你肩膀......"
"没事了。"他活动了下右臂,突然压低声音,"县里要建淀粉厂......征调各村的土豆。"
我心头一跳——那些紫色土豆太扎眼了。
"初十交粮......"他声音更低了,"陈卫国负责验收。"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们立刻拉开距离。周景明大声讲解着"化肥配比",手却在桌面迅速划了几个字:明晚、地窖、车。
陈卫国推门进来时,我们正一本正经地讨论氮磷钾。他狐疑地扫视着屋子,最后目光落在周景明渗血的肩头。
"周同志受伤了?"
"搬化肥划的。"周景明推了推眼镜。陈卫国突然伸手按他伤口,他疼得冷汗首冒却纹丝不动。
"知识分子......也得加强锻炼嘛!"陈卫国讪笑着松开手,指间沾了血。他凑近闻了闻,眉头突然皱起——灵泉水的特殊气味是瞒不住的。
等他们都走了,我翻开《赤脚医生手册》。第67页的边角,有人用铅笔描了幅简易地图:县城西南角、铁路岔道口、废弃的粮库......
一片柴胡叶从书页中飘落,背面写着极小的一行字:
"家父旧友在此,可存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