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的月亮像块冻僵的薄饼,惨白地挂在场院边的老榆树上。我蹲在地窖里,把最后一批紫皮土豆装进麻袋。这些变异品种比普通土豆沉得多,表皮渗出的汁液在袋底结成黏腻的紫色糖霜。
"姐,外头有动静。"念秋趴在入口处,声音压得极低。他最近总帮我放风,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像只警觉的野兔。
我们屏息听着——是陈卫国带着民兵在挨家挨户搜查,他们手里的铁钎正挨个捅穿各家的柴垛。
"快!"我把麻袋推进地窖深处的暗道。这是去年冬天和周景明偷偷挖的,出口通往后山的乱坟岗。念秋灵活地钻进去,麻袋在狭窄的土洞里拖出沙沙的声响。
刚掩好入口,院门就被踹开了。陈卫国手里的马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深更半夜不睡觉,搞什么鬼?"
"孩子闹肚子。"我捂着念秋的额头,他立刻配合地呻吟起来。母亲从灶间端出碗黑乎乎的汤药——其实是周景明留下的柴胡汤,苦涩的气味充满整个屋子。
陈卫国狐疑地环视西周,突然蹲下身,手指蹭过地面——昨夜运土豆时留下的紫色痕迹像蛛网般蔓延在砖缝里。
"这是啥?"他捻着指尖的紫色粉末,眼中闪着饿狼般的光。
"染布的茜草根。"母亲反应极快,"想给念秋改件红衣裳......"
陈卫国突然一把掀开炕席。藏在下面的《赤脚医生手册》暴露在灯光下,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薄荷叶。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念夏!"他抖着书页,枯叶簌簌落下,"你从哪搞的禁书?"
我心跳如鼓,却瞥见书脊上盖着公社图书室的蓝章——是周景明不知何时加盖的。
"王支书批准借阅的。"我指向印章下方的小字,"为培养赤脚医生储备人才。"
陈卫国像被噎住了,脸涨成猪肝色。突然,他抽动鼻翼,弯腰从炕洞掏出个陶罐——里面是我用灵泉水泡的艾草,正散发着特殊的清冽气息。
"这是......"
"治妇女病的偏方。"母亲突然插话,声音尖得反常,"陈同志要查验?"
陈卫国像被烫了手似的缩回胳膊。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啦!粮仓进贼啦!"
他骂了句脏话,踹翻板凳冲了出去。我们瘫坐在炕沿上,这才发现念秋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指节都泛了白。
......
天亮时分,村里炸开了锅。粮仓丢了五十斤玉米面,看守的民兵信誓旦旦说看见个"飞檐走壁的黑影"。王支书在祠堂前咆哮,命令全公社大搜查。
我抱着洗衣盆路过知青点,听见陈卫国正高声训话:"......某些人里通外贼!"透过人缝,看见周景明站在墙角,右肩又渗出血迹,脸上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指尖在裤缝边轻敲三下——是约定好的危险信号。
洗衣槌砸在冻硬的衣物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棉鞋。正拧着被单,刘彩凤突然蹲到旁边石板上:"听说没?县淀粉厂提前开工了。"她搓着衣服,嘴却不停,"陈卫国他叔当了质检科长......专收紫皮土豆。"
我的心猛地一沉。紫色土豆的秘密一旦曝光,空间的存在就危险了。
"为啥非要紫皮的?"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刘彩凤得意地压低声音:"说是苏联专家点名要的......能做特效药。"她突然拽过我红肿的手,拍上一团黏糊糊的膏药,"陈卫国给的冻疮膏......他让我盯着你。"
膏药散发着刺鼻的樟脑味,我却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淤青——是常年捆扎袖口留下的。这个发现让我心头微动。
傍晚,我借口给李奶奶送药,绕到后山乱坟岗。念秋藏在这里的麻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柳条筐,里面整齐码着二十斤普通土豆,最底下压着张字条:
"紫薯己调包,勿忧。明日交公粮,跟第三辆马车。——景"
字迹有些抖,像是忍着痛写的。我着纸条,突然发现背面还有极小的铅笔痕:"陈疑仓库,切莫入城。"
寒风卷着纸灰从坟头掠过,远处传来乌鸦的哀鸣。我望向通往县城的土路——那里正腾起诡异的黄尘,像是有什么车队正在逼近。
......
交公粮这天,天空飘着细碎的春雪。二十辆马车排在场院上,像条冻僵的长蛇。陈卫国带着红袖标挨个检查粮袋,手里的铁钎毫不留情地捅进每袋土豆。
"你这车。"他敲着第三辆马车的挡板,"我来押运。"
车把式老赵头愁眉苦脸地蹲在一旁。我攥紧装着干粮的布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周景明穿着单薄的蓝布衫,正帮会计核对账本。他脸色惨白,却冲我微不可察地点头。
"苏念夏!"王支书突然喊我,"你跟着去!会记个数的都去!"
陈卫国明显想反对,却被王支书瞪了回去:"咋?我使唤不动人了?"
马车吱呀呀碾过冻土时,我回头看了眼村口。周景明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眼镜片反射着雪光,看不清表情。怀里那本《病虫害防治》的书角,却露出半片薄荷叶的轮廓。
路上,陈卫国一首盯着我,眼神像黏腻的蛇信。马车经过一处陡坡时,他突然凑过来:"你身上什么味?"
我心头一跳——今早用灵泉水擦脸时洒了几滴在衣领上。
"冻疮膏。"我亮出手上刘彩凤给的药膏,"刘同志给的。"
他悻悻地缩回去,突然指着远处:"知道那是哪不?"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山坳里突兀地立着几座水泥建筑,围墙上的铁丝网闪着寒光。
"县淀粉厂。"他得意地咧嘴,"我叔说了,交完公粮带咱们参观......"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老赵头骂了句脏话——是车轮陷进了冰窟窿。陈卫国跳下去推车时,我瞥见路旁灌木丛里闪过一抹蓝色,像极了周景明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雪越下越大,远处县城的轮廓渐渐清晰。第一座烟囱出现在视野里时,陈卫国突然哼起了小调,歌词听着像:"......提干进城......换老婆......"
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我却摸到贴身的玉坠正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