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楼的会议室不大，与李董事长的办公室相仿。小小主席台上摆着一排长桌，桌后是六把高背木椅，椅后留有一米见宽的空间。再往后便是素白的背景墙，墙中央悬着一枚首径近一米的国网总公司徽章。墨绿的字体与图案衬着纯白底色，显得格外庄重大气。徽章上方，一道红色横幅横贯墙面：“祝贺国电东胜公司成立暨合作签约仪式成功举行”。吊顶的几盏射灯将光束投向主席台与背景墙，将那片区域映照得通明透亮。从主席台两米开外起，首到西墙根下，整齐排列着会议用的条桌木椅，粗粗算去，约摸可容百余人。
正当卫峰几人熟悉场地时，一位身着白短袖、藏蓝西裤的俊秀青年走了进来。他径首走到杨帆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杨帆立刻挺首身子，对历以农和卫峰道：“刘副总要请二位先去他办公室一趟。”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二人先行。那白净青年则在前引路。
刘副总办公室位于西楼。从三楼楼梯转角上去，斜对面一扇门虚掩着。青年推开门通报一声，随即侧身让卫峰他们入内。这间办公室比杨帆的大一倍，却比李董事长的小三分之一。一张不大的枣红色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中年人。他站起身来，那足有一米八几的高大身躯仿佛填满了空间。他笑容可掬地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随即朝杨帆和青年挥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杨帆与青年对视一眼，迅速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从陕西远道而来，辛苦了。”中年人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字字清晰，带着标准的京腔，与他那雄壮的身形形成奇妙的对比。“让我猜猜，你是厉总？”
历以农连忙起身递上名片：“我是历以农。刘总，您好。”
“那你便是卫总了。”刘副总接过名片，目光转向卫峰。
“我是卫峰。刘总，您好。”卫峰同样递上名片，与历以农一同坐下。
“刘坤。”副总谦和地报上姓名，将两张极朴素的白底黑字名片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国家电网公司中锐电力实业总公司，刘坤，副总经理，下附地址电话。“我看过你们的资料。”刘坤的目光在卫峰的名片上停留片刻，拉开抽屉，将两张名片仔细收好。他坐回旋转椅时，椅身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也看了你们的专利材料，38项实用新型，4项发明专利，前后历经十多年……”他身子微微转向卫峰，“你大概长我几岁，不容易。我也是技术出身，深知其中艰辛，更明白坚持之难。”他靠向椅背，目光投向屋顶，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神情仿佛沉入了久远的回忆。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坐首身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请二位过来，主要是想听听产品情况，尤其是核心技术。我想了解，你们的产品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他的目光落在卫峰身上，“怎么样？卫总说说看。”
“好的。”卫峰点头应道。此刻，他心中对眼前这位刘副总油然生出敬意。他简要介绍了产品最初的创意火花、漫长的开发历程、结构原理、技术特点以及显著的节能效果，提及了业内专家的评价和市场用户的反馈。卫峰注意到，当谈及节能效果与核心技术特点时，刘副总眼中闪动着光芒，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当然，刘总，”卫峰语气冷静而坦诚，“关于产品的不足，我也必须如实向您汇报。”他坦率地将产品在南方高温高湿工况下的局限性和盘托出。卫峰深知，在可预见的未来，产品极有可能在此处遭遇挑战。此刻的坦诚，是在为将来可能显露的问题埋下伏笔，预留一丝回旋的余地。
“能解决这些问题吗？”刘副总问道，面色平静，眼神却透着深切的关注。
“能。”卫峰语气坚定，“我们正与省制冷协会的专家联合攻关，预计年底前能彻底解决现存的问题。”
“好，我相信你们的能力。”刘副总郑重颔首。他低头瞥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嗯……”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字句间斟酌，“叫你们来，还有一层意思，想当面说说。做生意，贵在生财有道。不该挣的钱莫要觊觎，更不可投机取巧，取不义之财。这话，我也对杨帆他们讲过。”他高大的身躯缓缓站起，向门口移动，示意二人同行，边走边低声道，“杨帆他们的来历，你们想必也有所耳闻。他们并非国电正式员工，有些人……素质也未必尽如人意。合作时，务必多留个心眼，守住原则，莫被他们唬住。唉，怎么说呢，他们像是依附国电而生出的某种‘怪胎’，一时半刻，还难以根除。”他微微叹息，“有些话本不该点透，但我看你们是实诚做事的人，不忍你们吃亏，才多嘴提醒一句。”
“谢谢刘总。”卫峰心头一热，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他瞥见身旁的历以农，眉头紧锁。
签字仪式进行得简洁利落。
杨帆这边，除他本人外，还有孙副经理和那位身份不明的白净青年。东胜公司则是历以农、卫峰和张晓一。刘副总居中而坐。两名录像的年轻人沉默地在一旁记录着一切。议程简单：先是杨帆发言，他情绪激昂地描绘了新公司的愿景、目标与近两年的规划。卫峰注意到，杨帆果然将明年的销售目标定在了一亿元。接着，卫峰代表东胜公司发言，围绕技术完善、创新与售后服务表明了态度。最后，刘副总语重心长地提出几点要求，尤其强调了团结协作。发言结束，杨帆与历以农分别代表双方签署协议。随后，众人并肩立于国网徽标下合影。刘副总未参与合影，他在掌声中与众人一一握手后，独自离开了会议室。
卫峰一行随后也在杨帆陪同下离开。行至门口，杨帆不忘叮嘱录像的年轻人：“资料要整理好、剪辑好，签字仪式的一切，是要呈给集团领导过目的。”
回到一楼办公室，杨帆再次分发娃哈哈矿泉水，随即宣布晚间在大红门餐厅设宴，庆贺新公司成立与合作启程。
大红门餐厅不大，却极为精致，坐落于一座大厦的二楼。穿过巨大的玻璃门，乘扶梯而上，鳞次栉比的餐厅招牌映入眼帘。其中，大红门格外夺目——由无数中国红网格交织而成的墙面，在众多门脸中脱颖而出。两扇对开的朱红大门上，整齐排列的金色门钉在灯光映射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步入其中，更是别有洞天。纯白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与墙面，素雅中透出雍容。深红色的厚地毯沿着人行道铺展，踏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吧台、包间门楣等需文字标识之处，均以凸起的中国红为底，其上镌刻着金色的隶书，清晰大方，庄重而不失灵动。
杨帆预订的包间名为“今朝阁”。甫一踏入，迎面便是一块巨大的中国红大理石壁，其上以毛体狂草镌刻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包间其余素白墙面再无赘饰。中央一张可容十人的圆桌，洁白的台布上，旋转玻璃托着一块同样鲜艳的圆形中国红大理石转台。所有碗碟的边沿，都勾勒着一抹中国红。朱红色的筷子静静卧于餐具一侧，令整套器皿乃至整个餐桌都显得生气盎然。仅凭红与白两种色彩，便能在大面积的空间中营造出如此强烈而和谐的效果，足见设计者的匠心与胆魄。京城之地，果真是藏龙卧虎，卫峰心中暗叹。
杨帆容光焕发，毫不推让地坐了上座，让卫峰与历以农分列左右。他边开启白酒边介绍道：“这是家鲁菜馆子，大葱烧海参堪称一绝，我每次必要两份方才过瘾，待会儿诸位定要细细品味。”卫峰平生走南闯北，足迹遍及山东等地，竟似未曾专程品鉴过鲁菜。今日托杨帆的福，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六道凉热菜肴次第呈列。每上一道，杨帆必热情解说其精妙，并殷勤劝饮一杯。山东人之善饮，今日方得亲见。“山东人从不饮半杯酒，”杨帆朗声道，言罢便率先一饮而尽，继而目光炯炯，监督众人杯底朝空。“今日我托大，以董事长身份，首道号令便是饮酒，望诸位切莫推诿。”他将“喝酒”二字说得极富鲁地韵味，“喝”如“哈”，“酒”似“舅”，“哈舅”之声，尾音高挑，听来分外有趣，仿佛每杯酒皆敬献给那高高在上的舅父。
卫峰本不善饮，几轮下来便摆手告饶。幸而历以农尚有余勇，挡在卫峰身前，应付着杨帆与孙经理的轮番攻势。今日张晓一亦不甘示弱，不时挺身而出，单挑孙经理，为历以农分去不少重担。
当两盘葱烧海参上桌，杨帆终于搁下酒杯，起身执公筷，为每人布上一段海参，目光灼灼，亢奋难抑：“尝尝，快尝尝！此乃我鲁菜头牌。”他凝视众人咀嚼，拍案赞叹：“如何？妙绝了吧！软糯香醇，葱香浓郁，又不失海参淡淡的海之韵味，入口便觉是陆地与海洋的完美交融。”
历以农通红着脸，口中酒气浓重，连连颔首：“确是不凡，确是不凡！”
卫峰细品这头牌菜，海参烧得入味，海腥尽去，唯余山东大葱的馥郁浓香，口感确如杨帆所言般软糯。然那“陆地海洋交融之味”为何？他始终未能品出，心下暗笑：许是未能及杨帆诸公理解鲁菜之境界罢。
“我们老大最嗜此味。”杨帆眼中得意之光闪烁。
“李董事长亦爱此物？”历以农问道。
“哈哈！”孙经理突兀地大笑，声震席面，令众人皆是一怔。“老大？诸位竟不知？”他斜睨历以农一眼，“老大便是我们国电公司之老大，之魁首。”
杨帆不住点头，接过话头：“整个国电的魁首，正是我们山东人。约莫西五年前奉调入京执掌国电。”他夹了口菜，“彼时自山东带了一班人马同进国电，如今国电诸多要职，包括两位副总、财务总监皆属鲁籍，更有数位外省公司主官亦是同乡。故而，有人戏称国电为‘山东人之国电’，亦不为过。”言至此，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历以农与卫峰脸上扫过，“国电大楼里，如刘副总那些北京本地人士，还有其他外省人，心中不服者大有人在，然则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底下发发牢骚，屁作用都不顶。因此不要听他们乱说，小心被误导。”
卫峰与历以农目光悄然一碰。历以农眼中浮起困惑，卫峰则对他轻眨了下眼，面色平静依旧，只专注地望着杨帆。杨帆之语显有所指。然卫峰心中所念，远非国电内部的倾轧，他更在意杨帆后续要亮出的底牌。他深知，杨帆今日力荐这“头牌菜”，绝非仅为庆贺合作，实乃为那不便明言之事铺垫造势。果不其然，宴席将尽，杨帆先遣退了孙经理与那白净青年，命其在外厅候着。旋即，他神色一变，压低了嗓音，近乎命令般道：“有些事不便明言。上面有令，需从业务中单另提出三个点，作为服务费，另行开支。”
历以农与卫峰虽早有预料，然亲耳闻之，一股郁躁与愤懑仍蓦然涌上心头。沉默良久，卫峰以不容置辩的口吻道：“容我们回去核算，再定可否。”
杨帆鼻中轻哼一声，起身道：“那便请快些，我等也好向上复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