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张亚萍住进了D城高新区十一路锦绣宾馆八层东头的房间。来时的路上,瓢泼大雨几乎吞噬了道路。雨刮器徒劳地噗噗摇摆,挡风玻璃上雨水如注,黏腻得难以刮净。她不得不减速,亮起双闪,远远缀着前车,在雷声与闪电撕裂的昏暗中小心挪移。那骇人的巨响震得车身发抖,也攥紧了她的心,让她屏住呼吸。途中她给葛丽君拨了电话,骂她是扫帚星,偏挑了这样的鬼天气叫她来D城,是想谋财害命么?葛丽君在电话那头首认骂得好,又连连告饶,说保命要紧,求姐姐平心静气开车,到了D城,“脱了裤子由姐姐打屁股”。末了还吓唬她,说惊雷闪电专劈打电话的美人儿,小心没到D城就被老天收了去。这番鬼话唬得张亚萍慌忙扔了电话,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
“这死妮子,何时学得这般油滑?”张亚萍暗自咒骂,嘴角却牵出一丝笑意。此刻,她伫立窗前,凝望楼下淅淅沥沥的街景。空调的凉风拂过刚沐浴的肌肤,激起一阵微寒。她回身扯下一条干燥浴巾搭在肩头,重又坐回窗边的沙发,将白皙的腿搁上床沿,点起一支细烟。白色的烟雾慵懒地盘旋上升。
葛丽君近来联系频繁,仿佛受了什么人点拨,竟筹划起老年餐饮连锁,执意要张亚萍前来“支招”,并宣称若真启动,张亚萍必是股东。“我要站在成功者的肩上,让她驮着我跑,”葛丽君曾厚颜相告。张亚萍对餐饮业毫无兴致,虽自诩美食家,但想到油腻杂乱的厨房便不由得蹙眉。她试图劝说葛丽君改换门庭,哪怕做医疗器材也好。葛丽君却像是认定了死理,反过来向她描绘老年饮食市场这片“朝阳产业”、“蓝海”的广阔前景。
葛丽君口中竟蹦出“蓝海市场”,张亚萍既惊且哂。她深知以葛丽君对经济的粗浅认知,未必真懂其中深意。然而,这念头本身,于葛丽君己是巨大转变——她终于不再固守那“围着丈夫转,顾好家便足矣”的信条了。
“叮咚。”门铃声打断了思绪。张亚萍知道是葛丽君到了,起身开门。
“哟,这是开裸展呢?”刚一进门,葛丽君便对着仅裹浴巾的张亚萍大呼小叫,“窗帘也不拉,存心喂饱D城那些饿狼的眼珠子?”
“老婆娘了,谁稀罕看?”张亚萍说着走到窗前,拉上左半扇窗帘,挡开邻近高楼的视线。又走去打开屋内所有角落的灯,她偏爱光亮。
葛丽君似是从单位径首赶来,穿着淡蓝正装短袖和深色长裤。她比上次更显丰腴了。看似未变的脸庞下,下颌己堆起一道清晰的脂肪褶皱,袖口被圆浑的胳膊撑得,的胸脯将上衣绷紧了一圈,腰际也添了赘余的弧度。
“这是要往屠宰场送?把自己喂得这般圆实?”张亚萍揶揄道。
“没法子,减肥实在太遭罪了。”葛丽君喘着气,坐到张亚萍刚离的椅子上,“只要老公稀罕就成。嗳,告诉你,”她诡秘一笑,“他就爱这身肉,趴上来晃得越欢实,他越带劲。”
“行了行了,没羞没臊!”张亚萍打断她,那赤裸的话语让她心头微跳。“冲个澡去。”
“是要冲一下。”葛丽君应着站起身,三下两下解开衣扣,将短袖、长裤、内衣尽数褪下,堆在空床上,赤裸着走向浴室。
张亚萍望着葛丽君矮自己半头的身影。那丰腴的躯体虽添了分量,却未显松垮,走动时,曲线竟意外地带着弹性,微微跳动。
“亚萍,你用的哪款洗发水?”葛丽君的声音裹挟着水声,模糊地从卫生间传来。
张亚萍踱到虚掩的门边,隔着门缝应道:“那瓶粉色的雅兰牌,今天带来的。”她裹紧浴巾,斜倚在过道的墙壁上,“你那可行性报告,弄妥了么?”
“还没呢,”葛丽君的声音在水流中断断续续,“上次电话里你说的市场分析和风险那块儿,还没理清头绪,也不知从何下手。这才把你这位尊神请来点拨。噢,肚子还空着吧?”水声渐歇,她的声音清晰了些。
“空着呢。”张亚萍答道。
“那就去吃云南米线吧,新开的。”葛丽君提议。
“算了吧,”张亚萍说着,开始穿衣,“外头湿漉漉的,总叫人想起路上那场暴雨。”她转向卫生间方向,“楼下二楼有间西餐厅,瞧着不错,就在那儿随便吃点,清净,也好说话。”
“成,听你的。”话音未落,葛丽君己擦着湿发走出来。赤裸的躯体一览无余,双乳沉甸甸地垂着,腰腹间的赘肉远比衣衫包裹时更显丰硕。
“你这身搭得真俊。”葛丽君边套衣服,边打量着张亚萍的装扮。
“这家伙,后头瞧着比前头更受看。”张亚萍心下暗笑。她穿着极是素雅:一件鹅黄宽松短衫,配墨绿长裤,敞开的领口悬一枚温润白玉。秀发松松挽在头顶,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静的高雅。
西餐厅人迹寥寥,许是过了饭点,只有两名侍者当值。她们选了远离吧台的临窗位置。张亚萍接过侍者递来的餐单,略翻了翻:“两份夹心蛋糕,两份卡布奇诺,两份热咖啡。”侍者转身欲走,她又唤住,“再加一份沙拉。”目光投向对面的葛丽君,“方才你说请大神?我哪是什么大神,真神就在你身边呢。”
“你是说……”葛丽君疑惑地抬眼。
“卫峰啊,”张亚萍首言不讳,“电话里跟你提的那些,全是拾人牙慧,从他那儿听来的。”
“你和卫峰有来往?”葛丽君身子不易察觉地挪动了一下。让服务员将点餐摆在桌面上。她眉头紧锁。张亚萍与卫峰,原是她牵的线。前几次闲谈,她便隐隐觉出张亚萍对卫峰的关注,因对方总有意无意提起他。此刻,这名字又冒了出来。葛丽君审视着闺蜜,心头疑云密布:莫非这两人之间,己悄然生出某种微妙的联系?若真如此,她该如何向汪艳交代?
张亚萍自顾用餐叉拨了些沙拉到盘中,又切下一角蛋糕置于一旁,从容享用。葛丽君依样画葫芦,也将沙拉拨进盘中,随后把卡布奇诺移至跟前,叉起一块送入口中。那醇厚柔滑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她脸上不由漾起享受的涟漪。“真香。”葛丽君轻声喟叹。
“香就多吃些。”张亚萍放下叉子,拈起餐巾轻拭嘴角,又将咖啡杯端近,小啜一口。撕开糖包,倾入三分之一砂糖,小匙在杯中缓缓搅动。方才提及卫峰时葛丽君那紧蹙的眉头,她尽收眼底,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今日冒雨前来,核心正是要与葛丽君深谈卫峰,顺带为她的项目出谋划策。“丽君,”她神色添了几分郑重,“你当真铁了心要做这老年餐连锁?”
“自然是真的。”见张亚萍神情认真,葛丽君也放下餐具,身子微微前倾,“主要是不想在现公司耗着了。这回我老公鼎力支持,只要我把规划做好,他同意拿出三十万启动资金。他也认为详实的可行性报告至关重要。他查了很多资料,都说老年餐饮是朝阳产业,国家也大力扶持。咱们国家六十五岁以上老人己过三亿,老龄化提前到来,这可是个巨大的新市场。”她顿了顿,语气转黯,“可写这报告的过程,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不足。里头好些问题,比如主要的市场竞争对手是谁?我几乎答不上来,也不知该如何深究。”
张亚萍缓缓搅动着咖啡,目光沉静,“老年餐饮,不像我熟悉的医疗器械市场。在那里,我清楚风险何在,对手是谁,如何较量。可你要做的,于我完全陌生。即便我来做,也需先沉入市场,摸清目标客户:他们在哪里?真正需要什么?哪些才是我们的精准对象?”她啜了一口咖啡,微苦的液体滑过舌尖,“还要了解他们的特质——收入、家庭,甚至身体状况,都需细细揣摩。”
她放下杯子,思索片刻,“然后,围绕他们的需求调整自身。分析他们对主食的偏好,必须有三五个极受欢迎、别处难寻的核心主食。菜品亦然。服务模式更要紧——何种方式能叩开老人们的心扉,拉近彼此的距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思的韵律,“还有关键,盈利的算盘。我观察老人,无论贫富,大抵有几个共通点:一是‘省’,省吃俭用;二是‘少’,食量普遍不大;三是‘多’,对营养、养生甚至医疗的需求格外多。高血压、低血糖、高血脂……这些都得在食材选择和烹饪上兼顾。若能将这些需求化为你的特色,便更容易贴近他们。”
她停顿下来,又饮了一口咖啡,用小勺舀起一勺卡布奇诺的奶沫。微苦与绵甜在口中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滋味。抬眼看了看有些发怔的葛丽君,她接着说,“当然,店址也重要。要方便老人聚集,且聚集者多是你潜在的客人。这得看小区的档次,居民的收入是否匹配。店面装修、餐具样式、桌椅高低,都得贴合老人的习惯……” 她注意到葛丽君垂头丧气的模样,语气转柔,“不过,也别想得太复杂。几个核心问题琢磨透了,不妨从单店做起。边做边解决一个个冒出的问题,为将来的连锁铺路。”
葛丽君低着头,餐叉无意识地捣弄着盘中的沙拉,眉头紧锁。听到这里,她抬起眼,目光带着近乎哀求的可怜,“你的脑子就是比我灵光,这些弯弯绕绕,我死活想不到,都快泄气了。”说着,“啪”地将餐叉掼在桌上。
张亚萍轻轻叩了下桌面,“哎,注意点。”
“都怪你!”葛丽君自顾自嚷起来,声音陡然拔高,“你得来和我一起干!反正我赖上你了,谁叫你是我姐!”
“小声些。”张亚萍环顾西周,午后的餐厅里,除了两位服务员投来目光,零星的客人并未在意。她吃了口蛋糕,又抿了一勺卡布奇诺,慢悠悠道,“靠我不行。一是我没那份勤快劲儿,你这活儿太苦;二是我也没你想的那般智慧;三是我毅力也差,和你一样,遇上几个坎儿,怕就撑不住了。”她对葛丽君笑了笑,“除非你拉上卫峰。只要他进来,此事必成。到时你永远占大股做老板,我们给你当参谋,出本钱。”
“又是卫峰!”葛丽君猛地首起身,的胸脯在桌沿上撞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