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正月的濠州城在残雪覆盖下透着森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至雉堞之上,将城外金军营地的篝火滤成几点模糊的猩红。岳霖蹲在城隍庙破损的神案下,借着火把摇曳的微光展开一轴刊印于靖康元年的《论收复燕山疏》刻本。纸页因岁月泛黄,"金人狼子当以雷霆击之" 的字句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明灭灭,他指尖拂过那些曾令天下振奋的文字,随即将朱砂笔蘸饱,在疏文末尾批注:"昔日疏中言 ' 雷霆击之 ',今却力主议和,何异变节投敌耶?"
这刻本并非秘藏孤本,太学书局早年便刊印千余册颁行天下,岳霖却特意在朱砂墨色中掺入龙涎香粉末 —— 那是秦府书房独有的熏香,金军细作嗅觉敏锐,一闻便能辨出源流。他将卷好的刻本小心翼翼塞进一只信鸽的尾羽下,鸽爪上用细麻绳绑着半片浸过鱼胶的桑皮纸,纸上以算盘暗码写着:"李族长供粮万石,系秦相密令授意。" 麻绳浸透鱼胶,在寒夜里凝成透明的冰棱,信鸽振翅飞入风雪时,尾羽下的橘色皮屑如同一朵诡异的花。
丑时三刻,金兀术的大帐内烛火骤然爆亮。老狼主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指捏着那轴带香的刻本,朱砂批注在羊皮灯盏下宛如新鲜的血字。"秦桧这老狗!" 他突然暴喝一声,将刻本狠狠砸在铺着宋金边界图的案几上,狼牙棒顺势砸下,在地图上戳出的破洞恰好位于濠州城标处。帐外突然传来守兵的惨叫声,数支绑着刻本摹本的响箭破帐而入,钉在立柱上嗡嗡作响,摹本上的批注比原件更为刺眼:"秦桧北狩归来,必是金营内应无疑!"
跪在帐下的密探浑身筛糠,膝行上前呈上从濠州城外雪地里拾得的桑皮纸碎片:"元帅,这残页是在秦府外马粪堆中找到的,细作亲眼看见岳霖的亲兵在焚烧账簿!" 金兀术捏着那片带香的残页,"相爷密令" 西字仿佛烙铁般烫在掌心。他忽然想起七年前秦桧南归时的种种疑点 —— 毫发无伤的俘虏、对金营布防了如指掌的描述、以及那封语焉不详的和议密信,喉头不禁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传我命令!" 他拔出腰间战刀劈断箭杆,刀锋在立柱上留下深痕,"彻查秦桧北狩期间所有往来文书,若有半句虚言,我要他全族给战死的女真勇士陪葬!"
岳霖立于州衙废墟的断壁残垣间,看着亲兵将一叠伪造的账簿投入熊熊火堆。那些账簿用的是秦府特有的澄心堂纸,纸面细腻洁白,上面 "李族长等遵相爷密令,送精米万石至濠州助岳家军" 的字迹透着龙涎香,落款处盖着用面团临时拓印的秦府管家印。"火再烧旺些," 他对身旁的张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用长棍拨弄火堆,将几页边角尚未燃尽的账簿拨到灰烬边缘,"留几页让金营的细作捡去。"
三日后,金兀术收到密探气喘吁吁呈上的账簿残页,纸灰边缘还带着未散的龙涎香。密探的眉毛上结着冰碴,语无伦次地汇报:"元帅,这... 这是在秦府外的马粪堆里找到的,细作亲眼见岳霖的人在烧东西!" 老狼主捏着那片残页,仿佛能透过纸灰嗅到秦府书房的熏香,心中的疑窦如藤蔓般疯长。
夜色深沉,岳霖将一张绘着金军布防的羊皮图推到王贵面前,图角用秦府账房特有的朱砂画押,旁边附着一张窄纸条:"此图乃相爷遣死士从金营盗出,望岳检详善用破敌。" 他用匕首尖指着图中用蝇头小楷标注的陷阱位置:"这些假陷阱要画得格外逼真,尤其是标注 ' 金军粮草囤积处 ' 的地方,一定要让金兀术以为秦桧真的送了份大礼。"
当夜,一名 "伤兵" 踉跄着闯入金营辕门,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我... 我是..." 伤兵咳着血,嘴角溢出的红色在雪地上绽开,他颤抖着指向濠州城方向,"岳霖那厮察觉了,我拼死... 拼死才送来..." 话音未落便气绝身亡。金兀术亲自展开那染血的羊皮图,借着营火看清图旁 "此乃相爷亲绘" 的标注,瞳孔骤然收缩 —— 图中标记的陷阱虽多为虚假,却精准地避开了金军真正的粮草囤积点,仿佛绘制者对金营布防了如指掌,却又刻意留下了一线生机。
次日清晨,濠州城头突然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岳霖亲率一队亲兵 "追击" 几名仓皇逃窜的 "奸细",箭矢故意从金营方向掠过,带起尖锐的呼啸。那几名 "奸细" 负伤逃入密林,遗落在雪地上的包袱里装着撕碎的 "秦桧供粮记录"。"秦桧奸贼!" 岳霖站在城头,将记录碎片奋力抛向风中,"想借金贼之手灭我岳家军,做梦!"
这幕 "追杀奸细" 的戏码被金营斥候看得真切,密报送到金兀术案头时,老狼主正用软布擦拭那幅血渍未干的布防图。"岳霖越是阻拦,越证明秦桧在暗中相助。" 他突然发出低沉的冷笑,手指划过图中某个虚假的陷阱标记,"好一个一箭双雕的奸计,秦桧想借我大金铁骑破岳霖,又想借岳霖之力巩固他在宋廷的恩宠!"
与此同时,临安皇宫的垂拱殿内,赵构正把玩着一枚从密探处得来的银质证章,听着内侍李忠全尖声念诵岳霖送来的密信。当 "秦桧密献布防图助破金军" 的字句响起时,皇帝突然拍案大笑,震得檐角铜铃一阵乱响:"好个秦桧!当年北狩不忘君恩,如今又暗助岳霖退敌,真乃我大宋的社稷之臣!"
早朝时分,赵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展开那幅血迹斑斑的布防图,图角的朱砂画押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秦相虽遭小人谤议,然其忠勇之心天地可鉴," 皇帝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在班列中面如死灰的秦桧身上,"着赏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另赐 ' 议和功臣 ' 金匾一面,以彰其功!"
八抬大轿抬着那方沉重的金匾送往秦府时,岳霖早己安排细作混在围观的百姓之中。"快看!" 细作故意拔高嗓音,指着轿队高声喊道,"官家赏秦相金匾了,都说他是忍辱负重的大忠臣呢!" 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难怪金兀术久攻不下,原来是秦相在暗中帮忙" 的流言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消息传到金兀术耳中时,老狼主正在大帐内焚烧秦桧早年的主战刻本。"忍辱负重?" 他将燃烧的刻本掷向帐外,火焰在雪地里勾勒出一个狰狞的狼头形状,"赵构赏赐金匾,分明是故意让我疑心!秦桧这老狗,怕是早就和宋人穿一条裤子了!"
数日后,涡河渡口的风雪愈发猛烈,皇城司密探冒死截获了秦桧写给金使的密信。原信内容本是 "催促进兵破濠州",岳霖却命人用秦府专用的徽墨将内容改为:"宋军粮道己固,岳霖难破,相爷己说服宋帝割地议和,望金军暂缓进攻,以配合和谈大局。" 他还特意在信末添加了一句:"此乃权宜之计,真意望金使会意。"
修改后的密信被重新用火漆封印,派一名细作 "秘密" 送回金营。临行前,岳霖在细作的衣角缝入半片橘子皮,皮上用指甲刻着一行小字:"相爷恐岳霖查探,故改密信内容。" 金兀术收到信时,正盯着临安送来的秦桧受赏画像,信中 "割地议和" 西字与画像中金光闪闪的匾额交相辉映,形成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画面。
"暂缓进攻?" 金兀术猛地拔刀劈碎面前的案几,木屑飞溅中,他怒吼道:"前脚踏船送粮送布防图,后脚就劝我议和?当我大金铁骑是任人摆弄的傀儡吗!" 他下令将送信的细作拖出去斩了,行刑前却在细作衣角发现了那半片橘子皮 —— 这正是当年秦桧与金使约定的秘密暗号。"秦桧!" 金兀术对着南方的天际怒吼,手中的狼牙棒狠狠砸在 "议和功臣" 的画像上,将赵构的题字砸得粉碎。
怀疑的瘟疫如同野火般在金营蔓延开来。三日内,三名主张相信秦桧的副将被冠以 "通宋" 罪名处死,负责巡逻的斥候们彼此猜忌,甚至发生了数起误击事件。濠州城的城楼上,岳霖望着金营方向此起彼伏的火光与呐喊,知道这场不见硝烟的心理战己初见成效。
"公子,金兀术的主力开始撤军了!" 王贵提着酒囊奔上城头,凛冽的寒风将酒液吹成细密的雾珠。岳霖接过酒囊饮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金军帐篷,眼前不禁浮现出太学刻本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朱砂批注。这场以人心为棋盘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让十万金军在疑惧中不战自乱。
此刻的临安秦府内,秦桧正盯着高悬中堂的 "议和功臣" 金匾,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溅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宛如绽放的红梅。皇帝的赏赐、金兀术的疑忌、市井的流言,如同三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困在中央。他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自己 "通宋卖金",早年那篇慷慨激昂的主战疏稿,此刻竟成了刺向自己最锋利的反刃。
当第一缕春风悄然吹化濠州城的残雪时,岳霖收到了李忠全派飞鸽传来的密信:"官家己准秦桧 ' 病休 ',金兀术大军退回黄河以北。" 他将信纸投入火盆,看着灰烬中 "议和功臣" 西字的残影,对身旁的张三笑道:"传令下去,准备开仓放粮,顺便让城里的说书先生多编些秦相 ' 忠勇报国 ' 的新唱本。"
城隍庙的晨钟悠扬响起,濠州百姓们正围着说书人,津津有味地听着 "秦桧忍辱助岳" 的新编段子。岳霖站在城头,望着南方辽阔的天际,知道这场以人心为兵器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被高高架在 "忠臣" 高台之上的秦桧,他的苦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寒风穿过垛口,吹动他腰间的鱼符,北斗七星的刻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永不褪色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