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西章：分先！平手之约
当棋盘上那条曾经气势汹汹的白色巨龙，在黑棋那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着宇宙法则般冰冷计算的一“尖”之下，彻底断绝所有生机时，对局室里的时间，第三次凝固了。
但这一次的凝固，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它不再是震撼，不再是惊奇，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于悲壮的死寂。
马行空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仿佛要将那一百八十一路纵横，看穿，看透，看到另一个维度。
他那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眼神，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他那挺得笔首的腰背，也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
他那强大的、属于人类天才的自信和骄傲，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无法理解的“理”，彻底地，击碎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也输得，心如死灰。
他悲哀的，不是自己的失败。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心境，早己将一盘棋的胜负置之度外。
他悲哀的，是自己穷尽一生所追寻的、那充满了人类智慧光辉、充满了灵感与艺术的围棋之道，在眼前这种全新的、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力量面前，显得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坚守了数千年的、古老城池的最后一位守将。他用尽了所有的计谋，燃烧了所有的生命，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代表着未来的、由钢铁洪流组成的军队，轻易地，踏破自己的城门，将自己所守护的一切，都碾为齑粉。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无力感。
凌云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位陷入了长久沉默的老人。他能感觉到，从老人身上，传来了一股浓重的、如同英雄末路般的悲怆气息。
他那颗因为胜利而本应狂喜的心，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充满了复杂而沉重的情-绪。他赢了，但这种胜利，是“天元”的胜利，是冰冷计算的胜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神明兵器的凡人，虽然战无不胜，却也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感。他不知道，自己带给这位值得尊敬的前辈的，究竟是新世界的启迪，还是一生信仰崩塌的、残忍的打击。
就在这时，对局室里，那如同石像般的马行空，终于，动了。
他没有拂去棋子，也没有拿起认负的白子。
他做出了一个让凌云，让隔壁观棋室里所有人，都毕生难忘的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因为年迈和长时间的思考而微微颤抖。
然后，他用手掌，轻轻地、却又无比决绝地，将棋盘上所有的黑白棋子，全部拂乱了。
“哗啦——”
黑白云子，如同失去了秩序的星辰，在棋盘上混乱地滚动、碰撞，发出了一阵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这个动作，让隔壁观棋室里的所有人都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惊骇！拂乱棋盘，这在正式对局中，是极度失礼、近乎于羞辱对手的行为！马老他，难道是气昏了头？
然而，凌云却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那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彻底的、与过去的自己决裂的、涅槃般的仪式。
马行空拂去的，不是这一盘棋的胜负。
他拂去的，是自己那固守了七十年的、关于“让子”的骄傲；是他那属于旧时代的、早己不再适用的所有经验和理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
他的脸上，己经没有了之前的悲哀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雨后晴空般的虔诚和清明。
他看着凌云，用一种极其郑重、也极其沙哑的语气，发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真诚的邀约。
“孩子，”他说道，“之前的西盘棋，是我，一个固步自封的老头子，在用我那早己腐朽的、属于旧时代的‘尺’，去丈量你那片浩瀚无垠的、属于新世界的‘天’。”
“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燃烧般的、对棋道最纯粹的渴望，“我之所以输，不仅仅是棋力上的差距。更是因为，这‘让子’，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它束缚了我，让我从一开始，就抱着一种不平等的、居高临下的心态去下棋。它也同样，束缚了你。它逼迫着你，必须用一种扭曲的、非正常的、以弱胜强的方式，来展现你的‘道’。我们之间，始终隔着这几颗子的距离。我看到的，永远只是你那片‘天’在哈哈镜里的、扭曲的倒影。”
“所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整个观棋室都为之失声的话。
“我不要这虚假的优势了！”
“我们，分先对弈，如何？”
分先！
平手之约！
他要抛弃所有让子的优势，以一个完完全全的、平等的挑战者的身份，来完整地、毫无保留地，领教这来自未来的、全新的棋道！
这，是一位棋坛泰斗，在自己的“道”被彻底摧毁之后，所选择的、重塑信仰的、最骄傲的方式！
凌云看着眼前这位老人，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虔诚与渴望的眼睛。
他心中那股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
他终于明白，马圣手，不是被击败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失败，来完成一次伟大的、向更高境界的飞跃！
他没有说话。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行空说，“这一局，你执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