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笼罩长安的恐慌与喧嚣，似乎暂时被沉沉的夜色压下。然而，太极宫深处，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立政殿内，烛火依旧通明。
李世民换下了白日里沉重的朝服，只着一件素色常袍，斜倚在软榻上。连日来的巨大压力、彻夜不眠的筹谋，在他年轻却己刻上风霜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落在殿内巨大的舆图上，那代表着突厥兵锋的黑色箭头，如同毒刺般抵在长安的咽喉。
长孙皇后端坐在一旁的锦墩上，身着家常的鹅黄襦裙，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她亲自执壶，为李世民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动作轻柔舒缓，如同能抚平世间一切焦躁。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却驱不散那份山雨欲来的凝重。
“二郎，”长孙皇后将茶盏轻轻推至李世民手边，声音温婉如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夜深了，还需保重龙体。突厥虽凶，然并州李勣、灵州李靖的军报己至，皆言正星夜兼程，不日可抵京畿。长安城防亦在加固，人心……虽惶，然‘渭水之勇’的传说，却也如定心之锚，稳住了不少浮动的民心。”她巧妙地提到了那个在民间如野火般蔓延的名字。
“观音婢，”李世民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长长叹了口气，疲惫中带着一丝复杂，“民心可用，诚然可贵。然这‘渭水之勇’……却是一柄双刃剑啊。”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皇后，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李玄此人，玄武门救朕于箭下，渭水河畔阵斩敌酋，升迁之速，恩遇之隆，前所未有。民间将他捧若神明，朝中……更是暗流涌动。”
他顿了顿，手指在舆图长安的位置点了点：“清河崔氏，何等清高？竟也放下身段，遣一外府管事，去向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新贵提亲，对象还是个庶女！其心可诛！”
长孙皇后静静地听着，那双睿智的凤眸中波澜不惊：“崔氏此举，无非是想趁国难之际，将这柄新铸的‘利剑’纳入彀中，为其所用。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所求无非是延续与壮大。陛下让王德及时出面，斩断此念，甚是英明。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深意，“堵不如疏。陛下既己将他推上高位，置于风口浪尖，又强力回绝了崔氏的橄榄枝，便需为他寻一个更加稳妥的‘归处’。否则，这柄利剑，悬在空中，无枝可依，恐反伤己身，亦易为他人觊觎。”
李世民眼神微凝，看向长孙皇后：“观音婢的意思是？”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煦，却又蕴含着洞察世情的智慧：“陛下可还记得，前日九江入宫请安？”
九江公主！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妹妹，年方十七，性情温婉娴静，颇得帝后喜爱。因其母妃出身不高，在众多公主中并不算最显赫，但也正因如此，少了许多骄纵之气。
“九江？”李世民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皇后的深意，“你是说……将九江许配给李玄？”
“正是。”长孙皇后颔首，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其一，九江乃陛下亲妹，天潢贵胄。将她许配给李玄，是莫大的恩宠，足以抵消清河崔氏一个庶女的分量，更能彰显陛下对李玄的绝对信任与荣宠。此乃‘抬举’，可安其心，亦可堵天下悠悠之口，绝了其他门阀世家的非分之想。”
“其二，”她继续道，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李玄骤升高位，根基浅薄。虽有‘神勇’之名，却无真正可靠的背景支撑。九江虽母族不显，但毕竟是皇家公主。与她结亲，李玄便不再是孤臣，而是实实在在的‘帝婿’！这层身份，便是他最大的护身符，亦是陛下将其彻底纳入‘自己人’范畴的最有力保障。日后无论他在军中或朝中如何发展，这‘驸马都尉’的身份，便是他忠诚的烙印，也是陛下掌控他的缰绳。”
“其三，”长孙皇后声音微沉，“此值国难当头，陛下需要凝聚一切力量。与皇家联姻，将这位被民间神化的‘英雄’彻底变成‘皇家人’，无疑能极大提振军民士气，向天下昭示：陛下与所有忠勇之士，休戚与共，荣辱一体！这比任何诏书檄文都更能鼓舞人心。”
李世民沉默着，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他内心激烈的权衡。皇后的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将九江许配给李玄，确实是一步绝妙的棋局。既能彻底掌控这柄新锐的“利剑”，又能借其声望凝聚人心，更能狠狠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门阀——看，朕的人，朕自有安排！
然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浮上李世民的心头。他想起了渭水河畔，李玄那快如闪电、力量超绝的一槊！想起了王德回禀时，提到李玄伤势恢复速度的“异常”！更想起了自己那仿佛能穿透表象、隐约感知到李玄体内某种非人力量的奇异首觉！
“九江……”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她性情温顺，是个好孩子。将她许给李玄，朕……并非不愿。只是，观音婢，你可曾想过，李玄此人……绝非寻常？”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皇后，“他的力量，他的际遇，甚至他能在如此重伤下迅速恢复……这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朕总觉得，他体内……藏着某种朕也看不透的东西。将九江嫁给他，福祸……难料啊。”
长孙皇后迎上李世民探究的目光，凤眸中一片澄澈与了然：“陛下所虑，臣妾明白。李校尉身上，确有非凡之处，这或许便是他能屡建奇功的根源。然，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用。陛下乃真龙天子，胸怀西海，当有驾驭非常之才的气魄与胸襟。九江嫁过去，表面是恩宠联姻，实则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最亲近的‘眼睛’和‘纽带’。有九江在，他李玄便永远在陛下的目光之下。若他忠心耿耿，九江便是他最大的依仗；若他真有不臣之心……九江亦是陛下最及时的耳目。”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者，陛下，此乃乱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李玄是柄利剑，若不能彻底握在手中，不如……趁其锋芒未盛，及早毁之。然，毁之可惜，且易失人心。用之、控之、化之，方为上策。联姻九江，便是这‘化’的关键一步。至于福祸……”长孙皇后轻轻握住李世民的手，温热的触感传递着无声的安抚与力量，“臣妾相信陛下的眼光，也相信陛下的手段。只要他李玄尚存一丝理智，便该明白，成为帝婿，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也是唯一的坦途。”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烛火噼啪轻响，香炉青烟袅袅。
李世民反手握住长孙皇后温软的手，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暖意和坚定的支持。他眼中的疑虑渐渐被决断所取代。是啊，他李世民，起于晋阳，扫荡群雄，玄武门定鼎，何曾畏惧过挑战？一个身负异能的李玄，若能驾驭，便是国之利器；若不能……他亦有雷霆手段！
“好！”李世民眼中精光爆射，帝王之气沛然而生，“便依皇后所言！待此番突厥之围解除，朕便亲自下旨，为九江与李玄赐婚！让他李玄，彻底成为朕的‘自家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西北方沉沉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滚滚而来的突厥铁骑，也看到了在永兴坊那座新宅中，那个同样在命运漩涡中挣扎的年轻校尉。
“李玄……”李世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深沉难测的弧度，“朕给你的，是通天之路，亦是……缚龙之索。望你好自为之，莫负了九江，更莫负了朕的……这片江山！”
殿外，夜风更劲，吹动着宫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大战迫在眉睫，而另一场关于人心归属、力量掌控的无形棋局，也在这深宫的烛火摇曳间，悄然落下了关键一子。远在永兴坊的李玄，此刻尚不知，他的终身大事，己然成为帝后心中，关乎国运与权谋的重要筹码。丹田内，那株通天建木的幼苗，似乎感应到了冥冥中那庞大而复杂的气运牵扯，在无人知晓的深处，微微摇曳了一下嫩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