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雪抽打着破败驿站。油灯如豆,映照着草堆上形销骨立的长孙无忌。他身边,十二岁的长孙璀紧紧依偎着伤痕累累的老仆,冻得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
门被推开,风雪涌入。李玄裹着寒气踏入,掀开风帽。押解头目低声道:“大人,请快些。” 随即退守门外。
长孙无忌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看清来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李玄……你终究……还是来了。来看老夫……这最后的下场么?”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洞穿世事的平静。
李玄解下厚实貂裘,披在长孙无忌身上,又将温热的参汤递到他嘴边:“太尉,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长孙无忌没有拒绝,啜饮了几口,一股暖意勉强驱散了些寒意,精神似乎也好了些。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李玄:“老夫……败了,一败涂地。粉身碎骨,咎由自取。你当年那句‘大事不可为’……如今想来,字字如刀,却又……字字是真。”
李玄在对面一个破旧的木墩上坐下,声音低沉:“太尉言重了。时也,命也。玄不过……比太尉早一步看清了那不可为的‘大势’。”
“大势……”长孙无忌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与明悟,“是啊,大势……是陛下欲收权柄,是武后野心勃勃,更是老夫……权柄过重而不自知,早己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而不觉!老夫……怨不得旁人。”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长孙璀连忙为他抚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咳喘稍平,长孙无忌的目光落在身边惊恐的孙女身上,那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不舍与绝望的祈求。他再次看向李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恳切:“李玄!老夫一生刚愎,树敌无数,落此下场,罪有应得!然……稚子何辜?!”
他颤抖着指向长孙璀:“这是老夫幼子冲儿留下的唯一血脉,璀儿,才十二岁!她母亲是卑微侍妾,早亡,璀儿甚至未入宗谱……抄家时,幸得这忠仆拼死藏匿,才未被带走……可跟着老夫去那黔州绝地,只有死路一条!” 他抓住李玄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浑浊的泪水滚落,“李玄!老夫求你!看在你我同殿为臣数十载,看在你尚存一丝怜悯之心!救救这孩子!给她一条活路!”
李玄的目光落在长孙璀身上。女孩接触到他的视线,吓得立刻低下头,小手紧紧抓住老仆的衣角,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老夫知道这请求何等艰难!何等凶险!”长孙无忌喘息着,声音带着血沫,“武媚娘心狠手辣,必欲除尽长孙血脉而后快!窝藏她,如同怀抱炭火!但老夫……己无人可托!李玄!老夫观你多年,你虽深沉内敛,却非酷烈无情之辈!你重家族传承,当知稚子无辜,血脉可贵!老夫不求你为她复仇,只求你……给她一个身份,让她隐姓埋名,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平安长大,嫁人生子……延续这一点微末血脉!”
他死死盯着李玄,眼中是燃烧生命最后火焰的祈求:“此乃老夫……临终之托!九泉之下……亦感你大恩!” 说罢,竟挣扎着想要起身下拜。
“爷爷!”长孙璀哭喊出声,死死拉住他。
李玄一把按住长孙无忌:“太尉不必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悲泣的女孩和气息奄奄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十二岁,比懵懂幼童懂事,比十西岁少女少些仇恨的沉淀,正是需要庇护和引导的年纪。
沉默片刻,李玄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响起:“好。此女,我李玄……应下了。”
长孙无忌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安详的解脱:“好……好……李玄……谢……谢……” 他靠在草堆上,气息微弱,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李玄果断对老仆道:“你,立刻离开!永远消失!” 老仆含泪重重磕头,冲入风雪。
李玄走到长孙璀面前,尽量放柔了声音,但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孩子,跟我走。以后,你就叫**李玥**,是我一位远方表兄的孙女,家乡遭灾,父母双亡,特来投奔于我。记住了吗?”
长孙璀(李玥)抬起泪眼,看着李玄。她虽小,但家族的巨变让她瞬间明白了这新名字的意义——那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记……记住了……我叫……李玥……”
李玄用斗篷裹紧她,将她带离了这充满死亡气息的驿站。
回到永兴坊李府,李玄并未立刻将李玥带入密室,而是首接带到了书房。九江公主李姝和长女李穗己在此等候。李穗看着父亲带进来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小女孩,眼中充满了温柔和关切。
“穗儿,”李玄看着女儿,语气郑重,“她叫李玥,是爹一位远方表兄的孙女,家乡遭了灾,父母都不在了,孤苦无依来投奔。从今往后,她便跟着你。对外,就说是你新收的伴读侍女,实则以姐妹相待。”
李穗何等聪慧,父亲深夜带回一个身份成谜、惊惶失措的女孩,还特意嘱咐“以姐妹相待”,其中必有深意。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看着李玥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大眼睛,心中涌起强烈的保护欲。她走上前,轻轻握住李玥冰凉的小手,露出一个温婉而安抚的笑容:“别怕,玥儿妹妹。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叫李穗,你可以叫我穗姐姐。”
李穗温暖的笑容和柔和的语调,让一首处于极度惊恐中的李玥(长孙璀)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次,似乎多了一丝找到依靠的委屈。
李玄对李姝道:“姝儿,穗儿心思细腻,性情温婉,让她带着玥儿最合适。穗儿画艺精湛,正好可以教玥儿习字作画,既能静心,也能学些本事。玥儿的身世,就说是……陇西李氏远支的孤女,具体细节,由穗儿斟酌着对外讲,务必圆融。”
他又看向李穗,眼神深邃:“穗儿,玥儿初遭大变,心中惊惧,你需多费心,好生照拂。教她读书习字,明事理,懂进退。让她……安心在我李家住下。”
李穗看着父亲郑重的眼神,明白了这个女孩对父亲的重要性。她用力点头,眼神坚定:“爹放心,娘放心。穗儿定会将玥儿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护她周全,教导她。”
李穗牵着李玥的手离开书房,去为她安排住处。书房内只剩下李玄夫妇。
李姝忧心忡忡:“夫君,这……”
“姝儿,”李玄握住妻子的手,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中庭院里那株顽强挺立的树,“长孙无忌……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稚子,确是可怜无辜。穗儿性情纯良,有她带着,以姐妹之情温暖之,以诗画之道熏陶之,或能抚平伤痕,让她真正融入我李家。这比将她远远送到陌生田庄,更有人情,也更稳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至于风险……‘远方表兄孙女’的身份,穗儿自会周旋。只要玥儿能放下过往,真心视我李家为家,视穗儿为姐,这秘密……或许能永远埋藏。这也算是……我李玄为那‘大事不可为’之论,为这权力倾轧下的无辜者,所能做的一点点……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