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那番暗藏机锋的奏对,如同浸了冰水的锦袍,寒意丝丝缕缕透骨。李玄携子走出宫门,深秋长安的暖阳驱不散心头的凝重。世家的敌意,皇帝的敲打,还有儿子眼中那份与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的野性……重重压力沉甸甸压在肩头。
永兴坊的驸马府,高门深院,仆役肃立,是暂时隔开风雨的港湾,却也透着无形的拘束。
“父亲!”一声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清越响起,身着精致襦裙的李穗像只欢快的小鸟,从内院飞奔而出,扑进李玄怀里。七岁的小女孩,眉眼清丽,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少了北疆的风霜,多了宫廷熏染的文静精致。她仰着小脸,眼中满是孺慕,“父亲,穗儿好想您!”
李玄冷硬的心瞬间融化,蹲身抱起女儿,掂了掂笑道:“穗儿长高了。”目光随即投向女儿身后。
回廊下,九江公主李姝静静伫立。她身着淡雅的湖蓝色宫装,外罩月白薄裘,乌发松松挽起,簪一支温润玉簪。三年时光,只在她望向李玄的秋水明眸中,沉淀下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担忧与重逢的狂喜。没有孕肚的牵绊,她身姿依旧纤丽。
“玄郎……”一声轻唤,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李玄放下女儿,几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下,只深深凝视妻子,眼神交汇胜过万语。他轻轻握住公主微凉的手,低声道:“姝儿,我回来了。辛苦你了。” 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归家的温暖,暂时冲淡了朝堂阴霾。
管家李忠示意仆役退下。李稷看着父母相望,又看看被父亲抱过的妹妹,别扭地移开目光,闷声道:“我去看马。” 说完便朝马厩快步走去,背影带着逃离的意味。李穗懂事地牵住嬷嬷的手去温书。
**夜色温柔,红烛帐暖。**
喧嚣散尽,内室只余红烛摇曳,暖香浮动。厚重的帷幔隔开了外界的森严与算计。
卸下象征身份却也如同枷锁的紫袍玉带,只着中衣。三年的思念、担忧、后怕,都化作了此刻抵死缠绵的温存。九江公主李姝,这位人前温婉端庄的皇家贵女,在丈夫怀中卸下所有坚强,化作一池春水。低泣与喘息交织,诉说着蚀骨的相思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云收雨歇,李姝依偎在李玄坚实的胸膛上,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肩背那处玄武门旧痕上轻轻。烛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着暖玉般的光泽。
“玄郎……”她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与满足,却也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今日入宫……陛下和皇后娘娘可好?一切……可还顺利?”
李玄揽着妻子,下颌轻抵她的发顶,嗅着熟悉的馨香。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半晌,才低沉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陛下盛赞北疆之功,命勒石记之。擢我为司农寺卿,总揽农桑国本。”
李姝眼中闪过喜色:“这是大喜!玄郎实至名归!” 随即,她敏锐捕捉到丈夫语气中的异样,抬起螓首,担忧地望进他的眼睛,“可是……还有别的事?”
李玄看着妻子清澈聪慧的眼眸,轻叹一声,将面圣后半程房玄龄的“提醒”、皇帝那番“木秀于林”、“稳字当头”的告诫,以及自己关于世家门阀暗中发难的猜测,缓缓道出。未刻意渲染凶险,但话语中的凝重足以让李姝心头发紧。
“竟是如此……”李姝脸色微白,纤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丈夫的衣襟,“那些世家……竟敢如此……” 深宫长大的她对倾轧并非一无所知,但矛头首指夫君,仍让她感到寒意。
“不必忧心,”李玄轻抚妻子背脊,“陛下自有明断,召回未必不是保护。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今日在宫中,我观稷儿……他很不适应。回来这一日,规矩也学得勉强。”
提到儿子,李姝眼中忧色更浓:“稷儿在北疆如鱼得水,性子刚烈。今日嬷嬷教导,他虽未顶撞,但那眼神……像头被硬套上笼头的小马驹,烦躁不安。妾身真怕他在长安惹出事端,更怕他心中郁结,生生磨掉了那份难得的生气。”
这正是李玄心中所虑。他沉吟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姝儿,我想,是时候该给稷儿寻一位老师了。”
“老师?”李姝微微一怔,“宫中自有教导皇子公主的博士……”
“不,”李玄摇头,目光坚定,“那些博士,教的是皇家威仪、经史子集,固然重要。但稷儿不同。他骨子里有北疆的野性,有对天地的向往,更有……一股不甘被束缚的倔强。若强行用宫中那套规矩去打磨,我怕磨掉他的棱角,也磨灭了他那份最难得的赤诚和生命力。我们需要一位,能因材施教,既能传授他安身立命的学识与道理,又能包容甚至引导他这份‘野性’,让他懂得在规矩中保有真我,在长安的漩涡里守住本心的老师。”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着思虑的光芒:“这位老师,不仅要学问精深,更要胸襟开阔,见识广博,不拘泥于门户之见,甚至……最好能对兵法韬略、天文地理、乃至胡风异俗有所涉猎。” 这要求,几乎是为李稷量身打造一位能应对未来复杂局面的引路人。
李姝听着丈夫的话,忧虑渐被理解和认同取代。她靠在李玄肩头,轻声道:“玄郎思虑周全。稷儿确需这样一位明师。只是……这样的人选,恐怕不易寻得。既要才学品行俱佳,又要能入得世家门阀和皇家法眼,更要懂得教导稷儿这样的性子……”
“再难,也要寻。”李玄语气坚决,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儿子在马厩里对着爱马低语的倔强身影,也看到了长安城上空那无形的、交织着权谋与算计的巨网。
“稷儿是我们的儿子,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也继承了我这穿越者的灵魂印记。他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一位好老师,是他在这长安漩涡中,不至于迷失方向的灯塔。” 李玄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位父亲深沉的期许与守护的决心。
**夜更深。**
李玄悄然起身,披衣走向后院的马厩。果然,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靠在他的战马“追风”身上。李稷没有睡,小脸埋在追风浓密的鬃毛里,肩膀微微抽动。追风似乎感受到小主人的低落,用温热的鼻息轻轻触碰他的头发。
李玄没有上前惊扰,只是静静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夜风中,传来少年压抑的低语,带着浓重的鼻音:
“…追风,这里好闷…到处都是墙…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
“我想巴特尔了…想草原…想能跑得飞起来的风…”
“爹说长安好…可这里…像金子做的笼子…”
少年的低语,如同细针,刺在李玄心上。他握紧了拳头,寻找那位能点亮儿子心中灯塔的老师,己刻不容缓。红烛早己燃尽,内室中,公主也己安睡。李玄伫立夜色中,望着儿子孤单倔强的背影,眼神越发坚定。长安的棋局己开,而保护并引导好这匹来自塞外的幼驹,是他在这个漩涡中,最重要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