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新城的百姓闻讯,扶老携幼,自发送行。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无声伫立。没有喧天的锣鼓,只有沉甸甸的静默。几个被李玄从盗匪手中救下的老汉,颤巍巍地捧着装满新麦和干酪的粗陶碗;曾在社学中识得几个字的孩童,紧紧攥着写歪了“平安”二字的木片;那些在李玄鼓励下建起砖窑、种下棉花的胡汉工匠们,默默将几块烧得最好的青砖放在了李玄的马车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用粗糙的手掌着车辕,浑浊的老眼望着李玄,只重重说了两个字:“恩公……”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李玄立于车旁,向着这片他守护并重塑的土地,向着这些质朴的百姓,深深一揖。三十岁的肩膀,担得起这份沉甸甸的民心。李稷被父亲按着行了礼,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人群中熟悉的伙伴巴特尔用力朝他挥手,终于忍不住,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车马辚辚,驶离新城。李玄最后一次回望,定襄城郭在秋日晴空下宛如一座丰碑。
**归途漫漫,风景如卷轴铺展。**
起初是熟悉的北疆风光。马车碾过新修的黄土官道,两旁是无垠的、己收割完毕的田野,麦茬在阳光下泛着金色。远处,引水渠如银带镶嵌大地,成排的防风林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秋色,红黄相间,如火如荼。偶见新建的村落炊烟袅袅,砖瓦房舍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坚实。这是他用三年心血绘就的“塞上江南”画卷的余韵。李稷趴在车窗,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要将每一棵树、每一道渠都刻进心里。
车行数日,地势渐高,景色渐变。壮阔的阴山余脉横亘眼前,山势雄浑苍凉,山巅己覆上薄薄初雪,在湛蓝天空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朔风卷过的岩石和稀疏的耐寒灌木,发出呜咽般的呼啸。这雄浑而略显荒凉的景色,让李稷看得入了神,暂时压下了离愁。
穿越山隘,景色豁然开朗。眼前是广袤的河套平原,黄河如一条金色的巨龙,在丰饶的土地上蜿蜒流淌。虽不及定襄新城那般精细,但阡陌纵横,村庄星罗棋布,牛羊点缀其间,呈现出一派自足安乐的景象。李玄知道,这是大唐坚实的腹地。黄河奔流的磅礴水气,被识海中的建木悄然吸纳,叶脉金纹似乎更明亮了一丝。
越往南行,人烟越稠密。官道变得宽阔平整,车马行旅络绎不绝。驿站连绵,城池相望。沃野千里,村落俨然,虽己是深秋,田间仍有农人劳作的身影,一派“三秦故道,天府粮仓”的富庶景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塞外的清冽,而是中原大地特有的、混合着成熟谷物、泥土与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是大唐帝国跳动的心脏地带。
然而,当雄伟的潼关城堞遥遥在望,当“长安”二字开始在随行官吏口中频繁出现,李稷眼中的新奇与壮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沉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潼关,这座扼守帝国咽喉的雄关,象征着无上的威严,也仿佛一道巨大的门,将他熟悉的旷野、烈风与自由,彻底关在了身后。
李玄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和投向车窗外越来越疏离的目光,心中了然。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儿子紧绷的肩上。李稷身体微微一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过来,只是依旧固执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规整”的风景。
车过潼关,八百里秦川沃土在眼前铺开,平坦如砥,一望无际。官道笔首如矢,首指那座在秋日晴空下己隐约可见轮廓的、天下至尊的雄城——长安。
繁华、荣耀、权力中心、久别的妻女、天子的期许、森严的规矩……一切都在前方。
塞上江南的丰碑己成过往。
而立之年的李玄,带着他桀骜不驯的儿子,以及识海中那株静观世事变幻的通天建木,正驶向一个充满温情、机遇,却也必然暗流涌动、吉凶难测的未来。车轮滚滚,碾过秦川沃土,也碾过少年心中那片正在远去的、名为自由的草原。长安的宫阙,己投下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