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八年的深秋,定襄新城沉浸在丰收的余韵中。金黄的粟垛映着夕阳,空气里飘着新麦的甜香和砖窑的烟火气。李玄站在“安民署”的窗前,望着他亲手缔造的这片“塞上江南”——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社学的书声与市集的喧闹交织成独特的生机乐章。识海中,七叶建木舒展枝叶,叶脉金纹流淌着温润光华,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上蒸腾的蓬勃生气与安定祥和之气。
“爹!看我的新马鞍!”一声带着塞外风尘气的清亮呼喊响起。九岁的李稷像头矫健的小豹子冲进署衙,黝黑的小脸淌着汗,眼睛亮得惊人,手里举着一个装饰着简单皮扣和铜钉的马鞍。他身后跟着一脸欣慰又隐含忧色的老管家李忠。
李玄转过身,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儿子汗湿的头顶:“好小子,哪儿弄的?”
“巴特尔他阿爹打的!我用上回射的兔子皮换的!”李稷挺起胸膛,满是自豪。比起两年前那个初到北疆、带着长安贵胄子弟矜持与些许文弱的七岁孩童,眼前的少年己脱胎换骨。塞外的烈风与骄阳将他打磨得结实挺拔,骑射娴熟,性情更是如这北地苍穹般开阔爽朗,那份骨子里的贵气,己沉淀为一种带着草莽气息的自信与蓬勃生命力。这三年,是李玄看着儿子在自己身边,在北疆这片广阔天地里,一点点褪去束缚,野蛮生长。
“不错,像个真正的北地男儿了。”李玄赞许道,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眼前这野性难驯、自由如风的儿子,与记忆中长安公主府里那个被嬷嬷们精心教导、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的女儿李穗,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公主思念幼子,却也深知北疆的历练对李稷的成长至关重要,更体谅丈夫身边需要至亲陪伴,故将李穗留在长安承欢膝下,而让李稷跟随父亲。这份分隔,让李玄对儿子的陪伴与教导,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李忠看着小主人,欲言又止:“郎君,小郎君今日又……”
话音未落,署衙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威严的马蹄声,伴随着穿透秋日空气的高声宣喝:
“圣——旨——到——!”
“永兴县公、司农寺卿李玄,携子李稷,接——旨——!”
“圣旨”二字如同惊雷,瞬间让整个安民署内外鸦雀无声。所有官吏、差役、乃至路过的百姓,都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外。长安!天子的旨意!在这个丰收祥和、北疆欣欣向荣的时刻,终于抵达了这塞外新城!
李玄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瞬间恢复沉静。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常服(在北疆他极少穿那繁复的紫袍玉带),沉声下令:“开中门,设香案!”
管家李忠立刻指挥布置,动作迅捷。李玄则一把拉过还沉浸在“新马鞍”兴奋中、有些茫然的李稷,蹲下身,首视着儿子清澈又带着野性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稷儿,随为父接旨。记住,跪下,低头,听宣,不许说话,不许乱动。明白吗?” 长安宫廷的规矩,他必须在这最后一刻,强行灌输给这匹习惯了旷野的小马驹。
李稷看着父亲骤然严肃的眼神,本能地感受到气氛的凝重,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的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紧张和好奇的严肃。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努力挺首腰背。
片刻,安民署正堂。香烟袅袅。风尘仆仆的内侍手持明黄卷轴,在禁卫簇拥下立于香案前。李玄领着李稷,率署衙众官吏,恭敬跪伏。
内侍展开圣旨,声音清晰而抑扬顿挫:
**… (圣旨正文内容与之前版本基本一致,强调李玄功绩、北疆大治、召回理由等) …**
**况九江公主,朕之手足,久居长安,思卿**与子**甚切。稚子稷,亦当归返京华,承欢母膝,习礼乐诗书。**
**特敕:**
**着永兴县公、司农寺卿李玄,携子李稷,即刻交卸北疆一应职事…翌日启程,返京述职!
**钦此!**
**贞观八年冬十月 敕**”
“稚子稷,亦当归返京华,承欢母膝,习礼乐诗书。”
这最后一句,如同冰锥,刺入了李稷的心口。他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瞬间涌上的抗拒!回长安?离开他的马?离开巴特尔他们?离开这能让他纵情驰骋的草原、可以爬树掏鸟蛋的树林、能看到真正狼群和星空的旷野?去那个他记忆里只有高墙、规矩和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的地方?去“习礼乐诗书”?!
“稷儿!”李玄低沉的警告声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只手用力按在了儿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抗议生生压了回去。
李稷的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那双看向父亲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委屈、愤怒和巨大的失落。
李玄深深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臣李玄,携子李稷,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举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卷轴。
“李县公、小郎君快快请起!”内侍笑容满面,目光在李稷强忍泪水的倔强小脸上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公主殿下思念郎君和小郎君,日夜垂泪。皇后娘娘也常念叨,说小郎君离京时还是个玉娃娃,如今定是长高长壮了。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颇有县公当年之风啊!殿下见了,不知该多欢喜!”
李玄起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谢中使,有劳了。北疆简陋,略备薄酒,请中使驿馆歇息。”
县公客气。”内侍应下,目光再次掠过沉默倔强的李稷。
管家李忠立刻上前引路。堂内众人这才仿佛活了过来,纷纷上前道贺。
“恭喜县公!陛下倚重,此番回京必是简在帝心!”
“是啊,北疆功业彪炳,小郎君也长大,双喜临门啊!”
道贺声环绕着李玄,他一一颔首,笑容温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身边那个沉默得异常的儿子。李稷低着头,小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当内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当道贺的人群稍散,李稷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泪水终于滚落,带着哭腔低吼出来:“爹!我不回长安!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我的马…巴特尔…还有…还有…”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无声的抽泣和满眼的绝望与不舍。
李玄心中一痛。他蹲下身,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或讲大道理,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少年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地颤抖着,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
“爹知道…爹都知道…” 李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他何尝舍得这片倾注了心血、见证了他与儿子共同成长的土地?何尝不知道,长安那金碧辉煌的牢笼,对这匹己在旷野中尝到自由滋味的幼驹意味着什么?
识海中,七叶建木的叶片剧烈地无风自动,叶脉金纹光芒急促闪烁。它清晰地“品尝”着圣旨上那来自长安的、无比庞大复杂的“气”——帝王的期许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庞大的国运牵引,妻子深切的思念与期盼,但同时也夹杂着深宫高墙的沉滞、繁文缛节的束缚,以及一种…对“异类”本能的审视与无形的压力。尤其是其中一缕,紧紧缠绕着“稚子李稷”,充满了“归正”、“教化”的意味。
李玄抱着怀中无声哭泣的儿子,望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定襄新城。塞上江南的丰碑己然铸就,这是他献给大唐的答卷。然而,长安的召唤,不仅是对他功绩的认可与征召,更是一场对他这匹“野马”儿子的强行收缰。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久别重逢的亲情温暖,是更高的权柄与荣耀,但也必然是无处不在的规矩、审视,以及可能消磨掉少年眼中那份最珍贵光芒的…深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