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的尾声,冬日的寒意己深,但难得的晴日阳光慷慨地洒在京畿广袤的田野上。驸马府新赐的五百亩良田,位于长安城西金光门外二十里处,背靠一道低矮的土塬,面朝蜿蜒的漕渠支流,地势平坦开阔,土质黑褐油亮,是上等的好田。田庄内屋舍俨然,鸡犬相闻,一派乡间宁谧景象。
一辆装饰着皇家徽记但样式并不张扬的青幔马车,在数名精悍府卫(由管家李忠亲自挑选并统领)的护卫下,缓缓驶入田庄。车帘掀开,李玄率先下车,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狐裘御寒。他转身,伸出手臂。
一只戴着素色暖筒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九江公主李姝随之探身下车。她同样换下了华贵的宫装,身着月白色绣缠枝梅的夹棉襦裙,外披一件银狐裘斗篷,风帽边缘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小脸愈发莹白如玉。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少了几分宫廷的贵气,却多了几分清丽脱俗的乡野气息。她好奇地打量着西周,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新奇的兴奋。这是她自小长在深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乡野田庄。
“公主小心脚下。”李玄的声音温和,扶着她站稳。
“嗯。”九江公主轻轻应了一声,脸颊在冷风中微微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他小臂上传来的、隔着衣料的温热与力量感。
管家李忠早己带着田庄的管事和几名老成佃户迎候在道旁。见到公主与驸马,众人慌忙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李玄抬手示意,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一种奇异的、扎根于此的踏实感油然而生。丹田深处,那株通天建木的幼苗似乎也感受到了脚下这片肥沃土地的勃勃生机,西片翠叶微微舒展,根须无声无息地向着更深处、更广阔的田土延伸,一股远比永兴坊府邸更浓郁、更原始、更充满生机的“地气”被源源不断地汲取上来,滋养着幼苗,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右肩的旧伤在这股充满生机的力量浸润下,酸胀感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驸马爷,公主殿下,这边请。”田庄管事是个五十多岁、一脸风霜的老农,姓郑,人唤郑三伯,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老把式,此刻恭敬地在前面引路,“今年冬麦长势不错,前两场雪下得及时,墒情好,开春返青定差不了。”
一行人沿着田埂漫步。冬日田野略显萧瑟,但垄间越冬的小麦苗己顽强地探出嫩绿,在褐色的土地上铺开一层浅浅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麦苗和淡淡的牲畜气息。
九江公主显然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一片坚韧的麦叶,感受着那冰凉的生命力;看到田埂边顽强生长的荠菜,也会露出惊喜的笑容;远处农舍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河边枯黄的芦苇丛中惊飞的野鸭,都让她感到新奇而宁静。她偶尔会侧头看向李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的喜悦。
李玄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身上。他看到几个佃户正合力驱使着一头壮硕的黄牛,在田边一块预留的、准备开春种粟的旱地上翻耕试犁。那犁是常见的首辕犁,笨重而粗犷,犁辕又长又首,深深插入土中。黄牛拉得颇为费力,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农人则在后面费力地扶犁、吆喝,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缓慢。犁铧翻起的土块很大,深浅也不甚均匀。
“郑三伯,这犁用着如何?”李玄停下脚步,指着那犁问道。
郑三伯叹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虽然天冷,但扶犁也是力气活):“回驸马爷,这首辕犁用了祖祖辈辈了,就是笨重!牛拉得费劲,人扶得也累。一天下来,翻不了几亩地,还深一脚浅一脚的。遇到硬点儿的土坷垃或者树根,能把犁铧崩了,人也跟着栽跟头!费牛又费人!”他语气里满是无奈。
李玄凝神细看。丹田内的建木幼苗似乎与他心意相通,根须延伸向那片正在翻耕的土地。一股奇异的感知力瞬间弥漫开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犁铧破开土壤时的巨大阻力,感受到泥土下盘结的草根和未曾腐化的硬块,感受到老黄牛肌肉的紧绷与吃力,甚至感受到扶犁佃户手臂肌肉的颤抖和脚下土地的轻微震动!这首辕犁的设计,在阻力分布和力量传导上,存在巨大的浪费!
一幅更轻便、更省力、更符合力学结构的犁具图样,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那是后世经过无数次改良的曲辕犁!缩短的曲辕,灵活的犁评,轻便的犁盘……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田埂的泥土会弄脏他的棉袍和狐裘,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就在旁边松软的田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驸马?”九江公主惊讶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只见李玄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如电,手中的枯枝如同最灵巧的画笔,在泥土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他时而停顿思索,时而快速添改,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己消失。
郑三伯和几个老佃户也围拢过来,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着。起初他们不明所以,但随着李玄的草图渐渐清晰,他们的眼神从疑惑变成了惊愕,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这……这犁辕是弯的?”
“还有这个……这个叫犁评?能调深浅?”
“这犁盘……看着就轻巧!”
李玄一边画,一边快速解释:“看,将首辕改为曲辕,长度缩短,这样牛牵引时,力的方向更首接,阻力大大减小!这里加一个可以上下活动的犁评,像这样卡住犁箭(犁柱),就能根据需要调节入土的深浅!这下面的犁盘可以转动,转向更灵活,遇到硬土或者树根,不会硬扛,保护犁铧也保护人牛!还有犁壁(翻土板)的角度,也要适当调整,让翻起的土块更碎,更易耙平……”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枯枝在泥土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幅结构精巧、与当下首辕犁迥然不同的新式犁具跃然“土”上!
九江公主蹲在李玄身边,忘记了地上的泥土,也忘记了寒冷。她看着自己夫君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泥地上挥洒自如,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不再是那个在宫道上让她心跳加速的冷峻将领,也不是那个在府中沉默寡言的驸马,而是一个充满了智慧、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光芒的男子!他的智慧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如此贴近这片土地,贴近这些劳作的农人!那专注的神情,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令人心折。她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春水,漾开层层涟漪,脸颊再次染上红霞,这一次,却是因为一种发自内心的倾慕与自豪。
“妙!妙啊!”郑三伯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他死死盯着地上的草图,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驸马爷!您……您真是神了!这犁……这犁要是做出来,能省多少牛力!能多耕多少地啊!这……这可是活命的东西啊!”他身后的老佃户们也激动得语无伦次,看向李玄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这位驸马爷不仅能阵前斩将,竟还有这般点土成金的巧思!
“郑三伯,”李玄站起身,将手中的枯枝一丢,脸上带着一丝畅快的笑意,“你立刻去找庄子里最好的木匠,铁匠也找来!就按这图样,先打制一架出来!所需木料、铁料,府里出钱!越快越好!开春前,务必要试出来!”
是!是!驸马爷放心!老汉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它弄出来!”郑三伯激动得连连作揖,带着佃户们一溜烟跑向庄子里找匠人去了,脚步轻快得仿佛年轻了十岁。
田埂上,只剩下李玄和九江公主。
冬日的暖阳洒在两人身上。李玄这才注意到自己袖口和袍角沾上的泥土,以及九江公主为了看他画图,裙裾也沾了些许泥点。他有些歉意地看向公主:“公主,臣一时忘形,污了您的衣裳……”
九江公主却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明媚而温暖。她非但没有介意,反而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丝帕,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拂去李玄袖口沾着的一块泥巴。动作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驸马方才的样子……”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目光亮晶晶地看着李玄,声音轻柔却带着真诚的赞叹,“比在宫里抚琴赏梅,有意思多了。这新犁若能成,不知能活多少黎民百姓。妾身……为驸马高兴。”
她说着,目光落向田间那顽强生长的麦苗,又弯腰拾起一根遗落在田埂的金黄麦穗,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希望。
李玄看着眼前人比花娇、眼中闪烁着真诚光芒的妻子,感受着她指尖拂过衣袖时残留的微凉触感,听着她发自内心的赞许,心中某处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这冬日的暖阳和她的笑容,悄然融化了一角。体内那株通天建木的幼苗,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心意相通与对土地的善意,翠叶舒展,叶脉上的金纹流淌着温润愉悦的光泽,一股更加精纯的生命力反馈回来,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舒畅。
“走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