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拖拽回去。颅腔内,虹视爆发后的余烬仍在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眼球深处尖锐的刺痛。肩胛骨碎裂般的剧痛,后背被碎石撞击的闷痛,内脏移位的绞痛……所有感知都浸泡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泥沼中。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穿透厚重的黑暗,刺痛了紧闭的眼睑。
“呃……”干裂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昏暗。依旧是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废弃洞窟。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尘土、血腥、岩石粉末以及……青金石那冰冷纯粹的气息混合而成的死亡味道。几盏残存的油灯在弥漫的烟尘中苟延残喘,投下昏黄摇曳、如同鬼火般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地狱般的景象。
眼前,那片如同巨大坟冢的碎石堆,彻底吞噬了两个“怪物”,只留下嶙峋的轮廓和死寂。碎石堆顶端,那块斜插着的巨大青金石原石,幽蓝的光芒在尘埃中明灭不定,裂痕纵横,像一只布满血丝的、嘲弄世间的恶魔之眼。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涌起,更大的警兆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
虹视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再次在眼底深处爆发!视野边缘瞬间被疯狂旋转的七彩漩涡吞噬!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贯穿头颅!但在那扭曲、穿透的视野里,弥漫的烟尘如同虚影般淡化!唯有……洞窟入口的方向!
无数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天蓝色光点**!密密麻麻!如同黑暗星空中骤然亮起的、冰冷而贪婪的星辰!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洞窟深处——朝着我藏身的角落——无声地、坚定地逼近!
不是一两个!是一群!带着青金石标记的……“叩门鬼”?!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血液!他们来了!来得如此之快!是循着崩塌的动静?还是……那“饵己下”的后续?!
脚步声!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穿透烟尘的屏障,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洞窟通道里由远及近,急速放大!伴随着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和粗重的喘息!
不是“叩门鬼”那种鬼魅般的无声!是……官军?!衙役?!
“快!就在里面!”
“好大的动静!定是那妖妇和怪物弄出来的!”
“周大人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妖妇!务必擒获!”
周仵作!果然是他!他带着人来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来收割残局!来确保……灭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角落,浑身湿冷,血迹斑斑,肩骨碎裂,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重重。面对全副武装、人数众多的追兵,己是真正的……插翅难逃!
虹视的剧痛和眩晕疯狂肆虐,视野里七彩的漩涡与逼近的幽蓝光点交织成一片混乱而致命的网。我甚至能感觉到为首之人那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己经踏入了这片埋葬了死亡的洞窟!
就在那沉重的脚步声即将踏碎我藏身岩石的阴影、冰冷的刀锋即将加颈的瞬间——
“都给本官住手!!!”
一声雷霆般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暴怒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洞窟入口!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脚步声瞬间停滞!逼近的杀意猛地一窒!
一个身影,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满身的泥泞,如同怒狮般冲入了烟尘弥漫的洞窟!深青色的县令官服下摆撕裂,沾满了泥浆和草屑。正是赵明诚!
他脸色铁青,双目因愤怒和急迫而布满血丝,死死地扫视着洞窟内如同被巨神践踏过的狼藉景象——崩塌的碎石巨堆,斜插的幽蓝原石,遍布的烟尘血迹……最后,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那群被喝止、正手持刀枪、围在我藏身角落前的衙役身上!
为首的班头脸色微变,连忙躬身:“县尊大人!您……您怎么来了?周仵作命我等……”
“周仵作?!”赵明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越过本官,私自调遣衙役,擅闯禁地,意图杀人灭口?!”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碎石堆旁,一个正试图悄悄后退、混入人群的瘦高身影——周仵作!此刻他脸上那惯常的倨傲和阴狠早己被惊惶取代,山羊胡子微微颤抖,眼神躲闪。
“周文远!”赵明诚厉声喝道,声音在洞窟里回荡,“本官命你重新勘验尸首!你尸首何在?!验尸格目何在?!你倒好!尸首未见,格目未呈,竟敢矫令调兵,擅闯此地,意欲何为?!说!”
“县……县尊!”周仵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是听闻此间巨响,恐有妖物作祟,危及乡里,这才……这才……”
“放屁!”赵明诚怒极,猛地一脚踹翻旁边一个倾倒的木箱,腐朽的木料哗啦碎裂!“妖物?!本官看你才是最大的妖孽!水车坊阿桂婶,指甲缝中青金石粉,衣襟夹层半张地契!炭窑刘老炭头,脖颈利刃割喉,现场兽骨混淆视听!还有这矿洞!这青金石!这一条条人命!周文远!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本官治下,行此丧尽天良、草菅人命之事!真当本官是瞎子聋子不成?!”
他每说一句,周仵作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抖如筛糠,再无半分辩解之力。
赵明诚不再看他,那充满威压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衙役,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怒,有后怕,有难以置信的沉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苏……苏娘子,”他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你……可还能说话?”
我强撑着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用尽力气点了点头,嘶哑道:“县尊……明鉴……青金石矿……便是……祸源……阿桂婶……裴寂……竹林……刘老炭头……还有……”我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那片巨大的碎石坟冢,“……被当作怪物的……人……皆因此矿……而死……”
“裴寂?!”赵明诚瞳孔猛地一缩,显然对这个名字极其震惊,“大理寺裴少卿?!他……他死了?!在此处?!”
“是……”我喘息着,从怀中贴身皮囊里,艰难地取出那张染血的、折叠整齐的完整地契,颤抖着递出,“他……用命……换来的……证据……矿脉……在此……”
赵明诚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染血的纸片。他展开一看,那绘制清晰的山形、标注的古地名、尤其是中央那朱砂勾勒的符号,与眼前洞窟石壁上残留的痕迹、以及碎石堆顶那块巨大幽蓝原石……严丝合缝!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地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阴谋和血腥的真相如同冰山,在他面前轰然显露一角!
“好……好一个青金石矿!”赵明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寒意,“好一个瞒天过海!草菅人命!”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再次刺向在地的周仵作,“周文远!你背后,还有谁?!这矿,最终要流向何处?!说!”
周仵作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似乎己被彻底击垮。就在他嘴唇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破空声!
一道乌光,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洞窟入口的阴影中激射而出!快!狠!准!
“呃!”周仵作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喉咙处,一根通体漆黑、只有尾羽带着一丝幽蓝的短小弩箭,深深没入!暗红的血瞬间涌出!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气声,手指徒劳地抓向喉咙,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彻底不动了。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灭口!真正的幕后黑手,在最后时刻,远程狙杀了这个可能吐露秘密的棋子!
“有刺客!”
“保护县尊!”
洞窟内瞬间大乱!衙役们惊恐地举起刀枪,慌乱地冲向入口,却又被那致命的黑暗震慑,不敢深入。
赵明诚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入口的黑暗,握着地契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蹲下身,探了探周仵作的鼻息,眼神更加阴沉。
“清理现场!封锁洞口!任何人不得进出!”他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周仵作……尸身收敛。还有……”他的目光沉重地扫过那片埋葬了两个“怪物”的碎石巨堆,“……想办法,清理出来……无论死活……都要验明正身!”
衙役们应喏着,开始小心翼翼地行动。
赵明诚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碎裂的肩膀、浑身的血污和泥泞,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娘子……你……”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我依旧紧攥的左手——那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包裹着从“怪物”脚踝疤痕里刮下的、染血青金石粉末的布包。
我艰难地抬起左手,将布包递给他,声音嘶哑:“此物……取自……那‘怪物’脚踝……旧疤深处……与……裴寂脚底……一般无二……是……标记……亦是……锁链……”
赵明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染血的布包,入手微沉。他隔着粗糙的布料,似乎都能感觉到里面那冰冷颗粒的质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布包和染血的地契紧紧攥在一起,仿佛攥着千钧的重担和冰冷的真相。
“本官……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此间之事,牵连甚广,恐非一县之力可解。苏娘子,你……”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和决断,“你且安心在此养伤,本官会派可靠之人守护。此地……本官亲自坐镇!在长安来人之前,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长安来人?我心中一动。裴寂临死前的警告……“长安出事了”……周仵作背后那真正的黑手……果然在长安!
“至于你……”赵明诚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待伤势稍缓,恐怕……还需随本官,亲赴长安一趟!这青金石染血的来龙去脉,这累累血债的源头……需要你,苏砚,这位昔日的大理寺‘鬼眼’评事,亲自去……说个清楚!”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如同最后的判决。
洞窟内,衙役们清理碎石、收敛尸身的嘈杂声渐渐响起。烟尘依旧弥漫,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青金石冰冷的气息。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肩头的剧痛和虹视的余痛如同跗骨之蛆。赵明诚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高大而沉重,他手中紧攥的染血地契和布包,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
长安。
那座繁华锦绣、却又深藏着无尽漩涡的帝国心脏。裴寂用生命发出的警告。两位大员的“人间蒸发”。还有那最终狙杀周仵作的、来自黑暗的致命弩箭……
一切的源头,一切的终点,都在那里。
我缓缓闭上刺痛的眼睛,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袖中,无人察觉的指尖,正紧紧扣着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在刚才巨大原石崩塌时、崩飞溅落在我手边、被我悄然藏起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青金石碎片。
冰凉的触感,如同恶魔的低语,紧贴着肌肤。
长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