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尚存，张拓抱着王嘉琪，身体是暖的，心却在一片冰冷的记忆中下沉。他把自己犯的事，择其大概，对王嘉琪讲了一遍，如同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平静得可怕。讲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烟雾缭绕中，一张张面孔闪过，最终定格在高鹏飞那张憨厚而信任的脸上。
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2009年，宝平市党校。头天晚上酩酊大醉的张拓，踩着铃声冲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同样姗姗来迟的高鹏飞。蓟州市来的高鹏飞，大概也是路途耽搁，两人默契地占据了最后一排的“雅座”。七天的入职培训，枯燥的理论学习成了他们友谊的催化剂，从天南聊到地北，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投缘。培训结束，各自归位，微信成了他们联络感情的纽带，偶尔的插科打诨，倒也轻松。
真正的交集，始于2012年。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轰轰烈烈展开，张拓和高鹏飞，一南一北，竟都被抽调进了宝平市督导一组。这意味着他们要一同下到各个区县，督导工作，组织民主生活会，自然，也意味着数不清的酒局。高鹏飞的酒量惊人，五杯白酒下肚面不改色，成了张拓在酒桌上的“定海神针”，多少次明枪暗箭，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张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一天清晨，高鹏飞没来上班，电话也无人接听。张拓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匆匆赶到高鹏飞租住的宿舍，敲门无人应，找来物业撬开门，只见高鹏飞蜷缩在地板上，脸色惨白。张拓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医院狂奔。诊断结果是轻微脑出血，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瘫痪，重则性命不保。年轻的身体，加上抢救及时，高鹏飞才算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那以后，张拓下了死命令，严禁高鹏飞再碰酒。两人相聚，便是一壶清茶，几句闲谈，情谊反倒更醇厚了。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结束后，他们回到各自的单位，生活轨迹再次平行，但情分未减。每次见面，张拓总不忘给高鹏飞带上一袋牛奶，叮嘱他注意身体，那份关切，不掺半分虚假。
后来，高鹏飞仕途顺遂，一步步走向了领导岗位。张拓出事后的第二天，高鹏飞主动约他见面，一见张拓，这个七尺男儿的眼泪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拍着张拓的肩膀，哽咽着说些“以后有事尽管开口”、“英雄不赚有数的钱，工作丢了焉知非福”之类的安慰话。张拓临走，依旧塞给他一袋牛奶，高鹏飞接过，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份情义，沉甸甸的，是真正的朋友。
然而，这份情义，却成了张拓手中最锋利的武器。那天晚上，张拓再次出现在高鹏飞单位的门口。高鹏飞的单位离他租住的小区不过几百米，他习惯了步行上下班，权当锻炼。夜色中，高鹏飞看到张拓，有些意外：“等多久了？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的亲近。
张拓笑了笑，显得格外轻松：“没事，刚到。过来看看你，我过两天就走了，陪你散散步吧。”
“走？去哪儿啊？”高鹏飞随口问道，脚步未停。
“准备去内蒙发展，在那边上的大学，同学多，机会也许多一点。”张拓编造的理由天衣无缝。
两人并肩走着，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五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了高鹏飞的小区门口。张拓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袋牛奶，和上次一样的牌子，只是里面，悄无声息地溶入了砒霜。他将牛奶递给高鹏飞，又拿出一封信：“还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你认识张永发吗？”
高鹏飞接过牛奶，不明所以：“张永发？认识，公安局那个？一起吃过几次饭。”
“那就好办了。”张拓语气平静，“我这有封信，你明天方便的话，让他交给他们省厅的周厅。是之前周厅托我找的一些资料，我最近事多，懒得跑了。”
高鹏飞没有丝毫怀疑，只是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不自己给他？顺路的事。”
张拓耸耸肩：“现在懒得见人，你知道的。”
高鹏飞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多问，接过信揣进兜里：“行，小事一桩。到内蒙安顿好了，记得来个信。”
“一定。”张拓应着。
又寒暄了几句，高鹏飞提着那袋致命的牛奶，拿着那封催命的信，转身进了小区。张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就是高鹏飞被杀案的所有细节。张拓的杀人动机，仅仅是为了向专案组示威，挑衅他们的无能。为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目标，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至少，在高鹏飞心中，张拓是值得以命相托的兄弟。从头到尾，高鹏飞都没有怀疑过张拓，砒霜是慢性毒药，如果他有半分警觉，完全有机会自救，有机会报警。但他没有，他选择了信任。
此刻，张拓抱着怀中温软的王嘉琪，心底却翻涌着一股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寒意。他想，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以前觉得王嘉琪深不可测，如今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
王嘉琪似乎察觉到他的走神，轻声问道：“老公，你在想什么？想家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
张拓回过神，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没有，我在想我之前一个朋友，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上天堂。”
王嘉琪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她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张拓，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杀的吗？”
张拓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王嘉琪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臂收得更紧，脸颊亲昵地蹭着他的胸膛：“那他一定会的，因为，你是好人呀！”
张拓闻言，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句荒谬的话轻轻触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王嘉琪，她眼中闪烁着崇拜与痴迷，那份纯粹的“信任”，竟让他有片刻的恍惚。他咧了咧嘴，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