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春雨不断,院里梨花开得烂漫。苏常沂却一夜未眠。烛火摇曳里,他反复翻看金柔、林氏的书信,每一页都带着一份家族的期盼与沉重。门外太监的脚步终于打断了这份沉默。
“苏员外郎,圣旨己下,请即刻入宫面圣。”太监王安拱手,神情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
苏常沂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晨曦未透,他踏上去宫的路。京城的街巷依旧热闹,苏家却像孤岛一般孤立在风暴中心。苏常沂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脑中杂念纷飞——临汐的嘱咐、金柔的泪水、沈氏的清规、婉宁的孝心,每一个画面都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宫门森严,寒意入骨。王安领着苏常沂一路穿过承乾门、御花园,春风送暖,却全无温意。路上遇见的内侍、宫人都是低头快步,谁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感到自己仿佛不是来面圣,而是去赴一场命运的审判。
到了御书房,门外太监轻声禀告。苏常沂屏息静气,俯身叩首。
“宣苏员外郎觐见——”
御书房内,晨光斜照在紫檀案上,皇帝晏知遥正立于案后,身披常服,神情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低头翻看一卷奏折,见苏常沂进来,才抬头淡淡一笑。
“爱卿来了。免礼。”皇帝目光深邃,声音温雅,“今早可安?”
苏常沂叩首,起身立于御案前,低头答道:“微臣一夜难安,惶恐受召。”
皇帝点头:“近日朝中议论苏卿甚多。卿可知?”
苏常沂心头一紧,只道:“微臣愚钝,不敢妄自揣度。但闻朝中推举,实不敢受。”
晏知遥微微一笑,语气转柔:“卿为官多年,清正自守,素为同僚称道。近来兵部、吏部数位大臣频言卿之德才,金将军亦有荐言——有人劝卿调任兵部、吏部。卿意下如何?”
苏常沂额头渗出冷汗,跪下叩首:“陛下,微臣不过庸碌小吏,得以为国效力,己是祖上积德。至于升迁调任,微臣不敢妄求,只愿守本分,听凭圣裁。”
皇帝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卿不必自谦。家中一切可好?昭贵妃、夫人、淑妃近况如何?”
苏常沂心头更乱,答道:“回陛下,家中一切如常。婉宁承蒙圣恩,金氏体弱多年,近日亦觉忧心,不敢多劳。”
皇帝似信非信,忽然问道:“朕闻你家门规矩甚严,金氏多年未得正名。此事卿可曾思虑过?”
苏常沂低头,声音里带了些颤抖:“回陛下,家门确有祖训。金氏入府未有明媒正娶,未走祖制礼法,岳父、亡妻生前均持保守之意。微臣本心亦盼一家团圆,奈何祖训难违,左右为难。望陛下明察。”
晏知遥微微点头,眉间却无喜无怒。他换了个话题:“沈家一向持重,礼部多年清贵。近日沈尚书屡屡上书,说卿该守礼部本分,不宜外调。卿以为如何?”
苏常沂听到沈家,心头一凛,答道:“沈家乃岳家,微臣蒙其栽培,无以为报。至于调任与否,全凭陛下圣裁,微臣无敢妄自作主。”
皇帝目光如炬,缓缓道:“卿这话倒中规中矩。只是为人处世,既要守祖训,也要顺应时势。金家屡立新功,沈家固守根本,苏家身处两难,卿可有忧虑?”
苏常沂只觉背脊发凉,额上汗意更甚。他唯有再次叩首:“微臣惶恐,唯愿为陛下分忧。家事虽难,终是微臣一己之事,国之大业方为重。”
皇帝看着他叩首良久,忽然收回目光,淡淡道:“卿且回府静候,后续孤自有旨意。”
苏常沂如蒙大赦,连忙再三叩首,退出御书房,心头却一片茫然。
皇帝负手踱步,身后太监李福低声道:“陛下,沈家、金家都己递话。金大将军昨夜还遣人送信,说婉宁哭求为母亲正名,沈尚书则再三坚持祖训家规毫不退让。”
晏知遥笑了一下,眼底寒意暗藏:“世家与新贵,谁也不能独大。苏家不过一颗棋子,眼下还不能丢。”
李福低声请示:“陛下可有打算?”
皇帝不答,只静静凝望御案上两份奏折,一份来自沈家,一份来自金家。烛火照亮龙纹金印,他缓缓道:“且再观一观,让他们自己折腾吧。”
苏常沂出了宫门,只觉脚步漂浮如在梦中。御道两侧宫墙高大,晨风渐暖,却无一丝安慰。他回府路上,碰见金家远房表兄在门前等候,笑脸可掬,连连拱手:“姑丈,今儿面圣必得嘉奖!金家里外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苏常沂苦笑几声,未敢答话。回到书房,金柔守在门外,眼神殷切,声音低低:“常沂,这次可有旨意?”
苏常沂摇头,长叹一声:“陛下只说再议。”
金柔黯然,低声道:“婉宁这些年受苦,我也不过盼一个家门光明。只要你能得官,名分自有希望。”
话未说完,外头婉宁缓步而入,面色憔悴却目光坚定:“父亲,女儿不敢苛求,只求为母亲正名。只要你守得住本心,家门清白,女儿便心安。”
苏常沂怔怔看着妻女,心头只觉千丝万缕的愧疚与无奈。沈家下人又递来沈文景口信:“家门祖训不可乱,升迁亦须在礼部。”
一屋人各怀心思,金柔悄声落泪,婉宁咬唇沉默,苏常沂茫然失措。他只觉自己仿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却无处可退。
夜色渐深,风雨将至,院中梨花纷纷落地。苏常沂独坐灯下,忽有太监夜递密旨,令他明日再赴御前听宣。
烛光微颤,苏常沂双手捧着圣旨,久久无言。春雨敲窗,心头乱如江海,仿佛前路又是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