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的戈壁滩比昨日凉了些。
晨雾退去时,沙粒上凝着层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林凡蹲在探方里,手里的软毛刷悬在半空中。
木牍边缘露出的墨迹比昨日更清晰了,像是谁在千年前的某个夜晚,就着篝火匆匆写下的家书。
"小李!"
小周端着搪瓷缸跑过来。
"陈老师说新到的《玉门关汉简校注》到了,让你赶紧去库房翻!"
林凡抬头,看见陆沉正从帐篷外进来,军大衣搭在臂弯里,肩头落着层白霜。
他手里还提着个布包,露出半截油纸。
是昨夜她随口提了句"想吃芝麻糖",他竟连夜托运输队捎来的。
"先看这个。"
陆沉把布包塞进她怀里,手指冻得发红。
"陈叔说这木牍的形制和《校注》里的'戍卒私牍'很像,可能有对应的文献记载。"
林凡的手指刚触到油纸包,就被烫了一下。
她慌忙把芝麻糖塞进陆沉手里,转身往库房跑。
风卷着霜粒打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发烫——三个月前离开学校时,导师曾说:
"考古人最幸福的,是能亲手拼凑出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此刻,她离这份幸福,只差一层薄霜的距离。
库房的煤炉烧得正旺。
林凡翻开《校注》,泛黄的纸页间飘出松香味。
她快速扫过目录,在"戍边文书"章找到索引,心跳突然加快。
"戊申年戍卒王二牛家书"的条目赫然在列,旁边标注着:
"出土于玉门关外三墩烽燧遗址,现存半牍,内容残缺。"
"找到了!"
她喊了一声,惊得正在整理陶片的陈老师抬头。
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扶了扶:
"小李啊,急什么?这木牍要是真能和文献对上......"
他从抽屉里摸出副手套递给她。
"戴上,别冻着。"
林凡戴上手套,指尖抚过文献里的拓片。
木牍上的"戊申年秋,戍卒王二牛随军至玉门关。
遇匈奴劫,力战而亡",和拓片上的字迹几乎分毫不差。
更让她心跳的是,文献里夹着张模糊的照片。
半枚青铜箭镞,和她在探方里发现的那枚,纹路竟能严丝合缝拼起来。
"陈老师!"
她的声音发颤,"这箭镞......"
"小陆!"
陈老师突然提高嗓门,"快来帮我看看这个!"
陆沉放下油纸包,快步走过来。
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目光扫过文献和箭镞,喉结动了动:
"这是汉代'环首刀'的箭镞,我在边境博物馆见过类似的。"
"不止。"
林凡翻开木牍背面,用棉签轻轻擦拭,"这里还有字!"
所有人都凑过来。
晨光照在木牍上,墨迹被照得透亮。
"家有老母,妻孕三月,若吾亡,望同伍善待之。木牍藏于三墩烽燧东侧墙缝,待有缘人......"
"待有缘人。"
陆沉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
"原来他早料到,千年后有人会读到。"
林凡的眼眶发酸。
她想起昨夜在帐篷里,陆沉翻着《汉书》说:
"这些戍卒,不过是史书里的几个字。"
此刻,那个叫王二牛的汉代士兵,正通过这枚木牍,和她说着最朴素的牵挂。
"小李!"
小周举着放大镜从探方跑来,"东边的夯土层又塌了!露出个陶瓮,口上封着泥!"
林凡的手一抖,木牍差点掉在地上。
她慌忙把文献塞进陆沉怀里,跟着小周往探方跑。
风卷着霜粒打在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烫。
或许,那个陶瓮里,藏着王二牛更多的故事。
陶瓮被小心抬到帐篷里时,霜己经化了。
陆沉用毛刷清理着封泥,露出里面的朱砂印——"玉门都尉府"。
林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起文献里提到,玉门都尉负责边塞防御,王二牛的家书能保存至今,或许和这位都尉有关。
"开瓮。"
陈老师颤抖着摸出骨刀,"要是能找到......"
"找到什么?"
小周好奇地问。
陈老师没说话。
骨刀插入瓮口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随着封泥碎裂,一卷麻纸缓缓滑出。
展开时,几十片竹简从里面掉出来,落在林凡脚边。
"这是......"
陆沉蹲下身,捡起一片竹简,"《玉门关戍卒名籍》!"
林凡捡起另一片,上面的字迹清晰得惊人:
"王二牛,陇西狄道人,元鼎五年入伍,隶右贤校尉......"
"还有这个!"小周举着片竹简跑过来,"上面有画!"
那是一幅简笔画:
烽燧下站着个穿布衫的男人,怀里抱着个襁褓,身后是匹枣红马。
马背上挂着个布囊,囊口露出半截木牍——和王二牛的那枚,形制一模一样。
"是王二牛的妻子。"
林凡轻声说,"他画的是离家前的场景。"
陆沉的手指抚过画中男人的眉眼,突然笑了:
"你看,他的衣领样式,和我们在烽燧遗址发现的陶俑一样。"
他转头看向林凡,眼里闪着光。
"若溪,我们可能找到了王二牛的全家福。"
林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想起出发前在图书馆,她对着《汉书》发呆,陆沉凑过来说:
"你总说古人离我们很远,可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有喜怒哀乐。"
此刻,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的人,正通过这些残损的陶片、木牍、竹简,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叮铃铃——"
帐篷外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
林凡擦了擦眼泪,跑去接听。
电话那头是学校考古系的主任,声音带着笑意:
"若溪啊,你上次提交的分析报告,我们看了。特别是关于汉代戍边平民生活的研究,专家委员会说要给你颁个'青年考古奖'。"
"谢谢主任。"
林凡的声音发颤,"不过我现在......"
"对了。"
主任突然压低声音。
"有个叫陆沉的同志来找过你,说是你家属。我们没让他进营地,他留了封信。"
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接过主任递来的信封,封口处盖着"军事禁区"的红章,是陆沉的字迹:
"若溪,我去镇上报到,明天早上回来。别担心,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他们三年前约好的暗号——学校后山观景台的第三块青石板。
林凡摸着兜里的银杏叶胸针,突然想起昨夜陆沉说的话: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把王二牛的故事写成书。"
"小李!"
陆沉掀开门帘进来,军大衣上沾着雪粒。
"镇上的书店到了本《汉代边塞生活图录》,我给你买了。"
林凡接过书,翻开扉页,里面夹着张照片。
是他们在观景台拍的合影,背景是漫山遍野的银杏叶。
照片背面写着:
"等我们的书出版那天,就在这里办签售会。"
"好。"
林凡把报告塞进他手里,"先把王二牛的故事写完。"
陆沉笑了。他蹲下身,和小周一起整理竹简。
手指在"王二牛""妻孕三月"的字迹上停留片刻,轻声说:
"王二牛,你放心,我们会替你照顾好这段故事。"
窗外的夕阳把沙海染成金色。
林凡望着陆沉的背影,突然明白:
考古的意义,从来不是把文物锁在玻璃柜里。
而是让那些沉默的陶片、残损的木牍、褪色的壁画,重新开口说话。
替千年前的戍卒说一句"我想家",替深闺中的妻子说一句"等你归",替所有被时光遗忘的人,留下一点温度。
而她和陆沉,正站在这时间的裂缝里。
用手中的刷子、相机、笔记本,把这些温度,一点点收集起来。
就像此刻,木牍上的月光,正透过千年的风沙,温柔地落进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