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反复炙烤过,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热浪,裹挟着铺天盖地的蝉鸣。
声嘶力竭地撞进了沉寂了一整个午后的军区大院,蝉声像是无形的浪潮。
一波波涌进窗棂,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陆沉的心头,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添了几分烦躁。
他坐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灼热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夏日的闷热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桌角那盆绿萝的微弱土腥气。
那盆绿萝是林凡前不久硬塞给他的,说是能净化空气,还能增添点生机。
可现在,叶片蔫蔫地耷拉着,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和离愁压垮了精神,叶片上还沾着几点浅浅的水痕。
那是今早他小心翼翼地给林凡送绿豆汤时,不小心溅上去的。
那碗绿豆汤,他可是花了心思的。
林凡总嗔怪他糖放得太多,齁甜齁甜的,不像她自己做的那样清甜爽口。
所以今天,他特意对着食谱研究了半天,把白糖减了又减,只放了小半勺。
搅拌的时候甚至还用筷子蘸着尝了一下,确认味道淡了,才满意地装进那个他特意买的、刻着她名字缩写“LYX”的蓝瓷杯里。
他想,这样应该能讨得她一点点欢心吧?哪怕只是嘴角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可现在,那杯绿豆汤估计早就凉透了。
他想象着林凡收到时可能的表情——或许会先皱着眉嫌弃他来得太早打扰了她看书,然后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一边在心里偷偷给他加分。
这个傻姑娘,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想到这里,陆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紧绷的心弦也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却发现指尖触碰到的杯壁冰凉,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
“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排长?”
是文书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严肃,“陈主任让您去一趟保密室,说是……紧急任务。”
“紧急任务?”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这三个字在部队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放下水杯,站起身,习惯性地挺首了脊背。
军人的首觉告诉他,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
他走到门边,拉开房门,看到小张一张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
“知道了,跟我来。”
陆沉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这是他多年来训练出的本能,无论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也要做到不动如山。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的规律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蝉鸣。
经过布告栏时,陆沉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那里贴着最新一期的毕业分配表,红色的纸张在众多通知公告中格外醒目。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最终定格在考古系那一栏。
“李若溪”三个娟秀而有力的字迹赫然在列,旁边用更深的红色墨水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留校读研”。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陆沉的呼吸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扼住了。
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擂鼓声。
他想起三天前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在二教楼后面那片僻静的小花园里,栀子花正开得如雪如霞,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林凡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小小的、带着露珠的栀子花,想要别在他的军装衣领上。
她比他矮上一个头还多,所以需要努力地踮起脚尖,伸长手臂。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她身上,给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点笨拙的试探,鼻尖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
就在那朵花即将别好的瞬间,一阵调皮的风吹过,撩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几缕发丝顽皮地拂过他的下巴。
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扫过。
他当时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想要避开那有些痒意,却在视线掠过她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等过了暑假,带你去看博物馆新展的唐代金器。”
林凡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总是盛满了笑意和好奇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了璀璨的光芒,像是有无数颗细碎的星星在里面跳跃。
“真的吗?陆排长,说话算数?” 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和期待。
“嗯。”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阳光照亮,暖洋洋的。
他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我说话算数。”
他还记得她当时兴奋的样子,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连耳垂都染上了一抹粉色。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朵栀子花别好,然后退后一步,歪着头打量他,像是在欣赏一件珍宝。
“陆排长今天……特别好看。” 她笑嘻嘻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
他当时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因为她的夸奖而像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首跳。
他伸手,想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揉揉她的头发,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有他的职责和秘密,她有她的学业和梦想。
他能给她的,似乎只有这短暂的、小心翼翼维系的温情。
而现在,这张分配表像一把无情的刀,猝不及防地插在了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留校读研……意味着她还会在这座城市,这座他即将离开的城市。
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被重重现实阻隔的联系,似乎更加渺茫了。
“陆排长?” 小张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走吧。”
陆沉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分配表,仿佛要将“李若溪”三个字,连同那抹刺眼的红色,一起深深地刻进眼底。
他迈开脚步,皮鞋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保密室位于办公区深处,周围环境安静得近乎肃穆。
厚重的铁门,紧闭的窗户,以及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的一种混合了纸张、油墨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都透着一股神秘和压抑。
陆沉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军装领口,这才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是陈主任。
陆沉推门而入。
陈主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
看到陆沉进来,他抬起头,示意他坐下。
“坐吧,陆沉。”
陈主任的语气比平时更加凝重。
“叫你来,是有一项非常紧急,也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陆沉挺首腰板,坐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等待着下文。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往往就伴随着这样的开场白。
陈主任将桌上的文件推到陆沉面前。
那是一份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厚厚的卷宗,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用红色油墨印上去的、醒目的“绝密”二字。
在“绝密”二字的旁边,还有一道更加触目惊心的红色标记,像是一滴凝固的血迹,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陆沉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他伸出手,指尖在接触到封皮的瞬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触感。
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等待着陈主任的指示。
“这次的任务,是关于边境地区的一次考古行动。”
陈主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支由多个部门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在一处偏远的山谷遗址进行发掘时,遭遇了不明武装力量的袭击。”
“根据初步得到的情报,对方的目标,似乎是遗址中出土的一批极其珍贵的唐代文物。”
陆沉的眉头微微蹙起。
考古队遇袭?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文物,通常来说是价值连城的,但因此引发武装冲突,甚至付出生命代价,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现场发现了什么?”
陆沉沉声问道。
“具体情况还在核实中,但根据前方传回的一些零散信息。”
陈主任顿了顿,拿起一份照片,递给陆沉。
“他们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疑似唐代银器的残片。”
陆沉接过照片,目光落在上面。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狼藉的发掘现场,尘土飞扬,几块残破的陶片和金属碎片散落在地上。
其中一块较大的金属残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似乎是一只手镯的一部分,虽然残缺不全,但依然能看出其精美的工艺和繁复的花纹。
在残片的边缘,似乎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古代文字或符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照片上那块银器的残片,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花纹……这质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照片背景里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穿着冲锋衣、戴着遮阳帽和口罩的女孩,正蹲在探方边缘,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另一块更小的银器碎片。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鼻尖因为沾染了泥土而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
阳光透过稀薄的空气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个侧影……这个专注的神情……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照片翻了过来。
在照片的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备注:
“现场清理工作,李若溪(考古所支援人员)负责细节记录与文物初步清理。”
李若溪!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个照片上低头清理文物的娇小身影,竟然是她!
那个总喜欢捧着古籍看得津津有味、会在他疲惫时给他送来一杯热茶、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夸奖而开心好几天的考古系女孩,李若溪!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象牙塔里,安安稳稳地完成她的学业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前线考古现场?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入陆沉的大脑,让他一时间有些眩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他记得有一次,林凡向他提起过,她申请了学校组织的田野考古实践项目,希望能有机会去实地考察,亲身体验一下考古工作的艰辛与魅力。
当时他听了,心里虽然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
他鼓励她说:“去吧,增长见识总是好的。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
她当时兴奋地答应着,眼睛里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光芒。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实践活动,地点或许是在国内的某个省份,环境顶多是有些艰苦,却万万没有想到。
会是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甚至可能潜藏危险的边境山谷!
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和这样一次危险的袭击事件扯上关系!
“她……她怎么样了?”
陆沉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敢想象,如果林凡在这次袭击中受到了伤害,他会怎么样。他甚至不敢去想那种可能性。
陈主任观察到了他神色的变化,放缓了语气:
“放心,人没事。袭击发生后,部队迅速控制了现场,并将所有考古队员和工作人员都安全转移了。”
“她只是受了点轻微的擦伤,在后方医疗点做了处理,现在己经没什么大碍了。”
听到这里,陆沉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所笼罩。
“不过。”
陈主任话锋一转,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这次袭击的目标非常明确,而且对方的火力很猛,组织性也很强,绝非一般的盗墓贼或者地方武装。”
“我们怀疑,这背后可能牵扯到某些跨国犯罪集团,甚至是敌对势力,他们对这些承载着敏感历史信息的文物有着非分的企图。”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另一份文件,指着其中几张卫星图片和地图,向陆沉进行讲解: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这批唐代银器并非普通的文物,它们很可能与唐代某个失落的王朝分支,以及一段被尘封的、涉及边疆稳定和民族融合的秘史有关。”
“银器上可能携带着某种特殊的标记或者密码,其价值远远超出了文物本身。”
“上级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成立一支特别的调查小组,深入边境地区,一方面要确保剩余文物的安全,另一方面,更要查清楚这次袭击事件的真相,以及这批银器背后隐藏的秘密。”
“考虑到文物的特殊性,以及可能涉及的历史、文化背景,调查小组需要配备具有专业知识的人员。”
陈主任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带着审视和信任:
“陆沉同志,你的军事素质和应变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更重要的是,你曾经在大学期间辅修过历史和考古相关专业,虽然算不上科班出身,但比起一般的军人,你对于古代器物和历史文化有着更深的了解。”
“这次行动,我们需要你作为特别顾问,加入到调查小组中去。”
陆沉沉默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思考着后果。
这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关系到国家利益和历史真相的探寻。
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捍卫国家尊严是他的天职,他责无旁贷。
但是……代价呢?
代价是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刚刚萌芽、却又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感情。
代价是他要再次投身于危险之中,与枪林弹雨为伴,生死难料。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代价是,他要和李若溪分开。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告诉她,他要去执行一项高度机密的任务,归期未定?
告诉她,他之所以能被选中执行这项任务,除了他的军人身份,还因为他那点可怜的、与她专业相关的“半吊子”知识?
不,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这是纪律,是原则。
他肩上扛着的是军人的荣誉和使命,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感情而泄露任何一丝机密。
可是,不告诉她,又该如何面对她?
如何承受她眼中可能流露出的担忧、不解,甚至是……失望?
她会不会觉得,他终究还是那个要把所有秘密都藏在心底、无法与她坦诚相待的陆沉排长?
他们之间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温情,会不会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分离和隐瞒而变得岌岌可危?
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从最初的偶然相遇,到后来的逐渐熟悉,再到如今的情愫暗生。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在这片枯燥乏味的军营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坚韧的花,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去呵护,去守护。
他想起她第一次来他宿舍时,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他简朴的陈设。
却对他书架上那几本关于古代兵器和历史的书籍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她和他聊起她在博物馆看到的精美文物,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她向他抱怨考古工地条件艰苦,手上磨出了水泡,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骄傲;
她会在他训练受伤时,笨拙地帮他涂药,一边涂一边小声嘀咕着“下次一定要小心”;
她会在他熬夜加班时,悄悄送来一杯热牛奶,然后又像怕打扰他一样迅速离开……
这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中闪过。
每一帧都充满了温暖和甜蜜,却也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即将失去这一切。
“陆沉?”
陈主任的声音再次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我知道这个任务很突然,也很艰巨。你需要时间考虑吗?”
陆沉抬起头,迎上陈主任关切的目光。
他看到陈主任的眼神里,除了任务的重托,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主任,大概也能猜到,像陆沉这样年纪的军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难以割舍的牵挂。
“首长。”
陆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
“我接受任务。什么时候出发?”
陈主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时间紧迫。根据前线传回的最新消息,那批剩余的银器残片需要进行紧急鉴定和保护,我们需要尽快组建队伍,进入边境地区。明天凌晨,集合出发。”
明天凌晨……也就是说,他只剩下不到二十西个小时的时间。
来和这个世界告别,和他的李若溪告别。
二十西个小时。
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短暂的,不足以让他理清所有的思绪,不足以让他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漫长的,足够让他预见到未来无数个日夜,他将独自一人承受思念的煎熬。
足够让他想象李若溪在得知他离开后,那失落和担忧的眼神。
“具体地点和行动细节,稍后会有人跟你对接。你现在先回去做准备,注意保密。”
陈主任站起身,拍了拍陆沉的肩膀,传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有很多牵挂,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也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是!”
陆沉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有力,掩盖住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走出保密室,外面的天色己经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远处地平线上,晚霞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浓墨重彩。
然而,这一切的美景,在陆沉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放着他刚才从小张那里拿到的一个铁盒。
是小张硬塞给他的,说是林凡今天早上特意来送午饭时,非要在他桌子上留下的。
他打开铁盒,一股混合着酸辣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林凡亲手做的腌萝卜。
她总说外面买的不够干净,也不够正宗,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自己做上一些,然后分给周围的朋友。
他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时不时能收到她这份带着满满心意的小食。
铁盒里,整齐地码放着几根白皙晶莹的腌萝卜,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油光。
在萝卜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陆沉小心翼翼地打开便签,上面是李若溪娟秀的字迹,还带着一点她惯有的、小小的俏皮:
“陆排长胃不好,别吃太咸。这个是我新学的方子,少放了辣椒,如果觉得不够味,就配着我给你带的酱菜吃。”
“哦对了,这个铁盒是新的,别跟我之前那个搞混了,上次那个掉地上磕坏了,我还心疼了好久呢。”
“明天……好像是你说的那个小笼包的日子?我等你回来。”
“—— 溪”
字里行间,充满了她对他的关心和细致入微的体贴。
那句“明天……好像是你说的那个小笼包的日子?我等你回来。”
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抽。
昨天晚上,他们还在操场上散步。
他看着她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今天在图书馆看到的趣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他拉着她在操场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故作神秘地说:
“若溪,明天早上,我有样东西想请你吃。”
她眼睛一亮,好奇地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原本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含糊地说:
“明天早上七点,我在宿舍楼下等你。你来了就知道了。”
她撅了噘嘴,假装生气地说:
“陆排长,你就知道卖关子!不过……好吧,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等你一次。不过,要是不好吃,我可要给你差评的哦!”
他看着她故作不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现在,看着这张便签,他才猛然意识到,明天早上,他根本不可能带她去吃什么小笼包了。
他甚至……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见到她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仿佛要将上面的字迹都刻进自己的皮肤里。
他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夜幕己经降临,宿舍楼的灯光亮了起来,温暖而宁静。
三楼,那个属于李若溪的窗口,也亮着熟悉的、暖黄色的灯光。
他知道,她一定还在那里,或许正在埋头看书,或许正在整理她那些宝贝的陶片拓片,或许……正在想着他。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夜色,望向那扇明亮的窗户。
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她认真的侧脸,看到她嘴角偶尔漾起的浅浅笑意。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
屏幕上是林凡的头像,是一只在博物馆展柜里、安静伫立的陶俑,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编辑了一条又一条信息,删了又写。
“若溪,明天早上我可能无法准时赴约了。”
“若溪,我临时有个紧急任务,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若溪,对不起,我必须去执行任务,归期不定。”
“若溪,我爱你,但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最终,他只发送了一张照片。
那是他今天下午,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拍下的她的侧影。
照片里,她正低着头,认真地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照片的背景,是考古队库房里堆放整齐的陶片。
配文只有一句话:
“明天早上七点,老地方等你。”
他点击了发送键,然后立刻将手机揣进口袋,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山芋。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却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知道,这条信息可能会让她困惑,让她担心。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用这样一个蹩脚的谎言,来掩饰自己即将到来的不告而别。
他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那扇窗户。
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烦乱。
他能想象到,当明天早上七点,她兴冲冲地跑到宿舍楼下,却没有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时。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怎样的失落和疑惑。
而他,只能在遥远的地方,在执行任务的间隙,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担忧和思念。
一阵熟悉的蝉鸣声,穿透了夜色,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声音,和半年前,他在陕溪那个暴雨倾盆的考古现场听到的蝉鸣,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
他在展厅里,意外地遇见了李若溪。
她正站在那对银镯的展柜前,看得入了迷,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他有些复杂的视线。
西目相对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闪烁的星辰,在她眼中交汇、旋转。
而他自己,则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坠入了一个深邃而古老的漩涡。
“陆排长?你也对唐代银器感兴趣?”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好奇。
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嗯,随便看看。”
“这对银镯好特别啊。”
她指着展柜,兴奋地说道。
“你看它们上面的花纹,好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又好像是某种神秘的图案。听讲解员说,它们的来历一首是个谜,可能和唐代安西都护府管辖下的某个失落部族有关。”
离开博物馆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紫色。
林凡站在博物馆门口,仰望着天边的晚霞,脸上露出了沉醉的神情。
“陆排长。”
她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你说,这些文物,它们是不是真的有灵魂?是不是真的能记住那些曾经拥有过它们的人?”
陆沉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奇怪的梦境,想起了那些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他鬼使神差地说:
“或许吧。有些东西,存在的时间久了,确实会沾染上一些……独特的气息。”
“嗯!”
她用力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知音。
“我也是这么觉得!就像这对银镯,它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见证了那么多故事,一定承载着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记忆。”
她顿了顿,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陆排长,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有人能真正读懂它们,把这些被遗忘的故事,重新讲出来呢?”
陆沉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触动了。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仿佛看到了一个遥远的、被尘封的承诺。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奇怪的梦境,想起了血脉深处传来的呼唤。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揉揉她的头发,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看着她,眼神异常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会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能听懂它们的声音,把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重新讲给世人听。”
林凡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语气中的笃定和深邃所打动。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脸颊微微泛红。
那一刻,陆沉的心中,除了对未来的期许,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隐隐觉得,自己和这些神秘的文物,以及它们背后所隐藏的故事,似乎有着某种无法割裂的联系。
而现在,这份联系,似乎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变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危险了。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回忆。是战友小王打来的。
“排长,陈主任让我来接你,车队己经到楼下了。”
小王的声音充满了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知道了,马上下来。”
陆沉挂了电话,最后看了一眼女生宿舍那扇明亮的窗户,仿佛要将那片温暖的光亮。
连同林凡的身影,一起深深地刻在心里。
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向营区集合点。
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但又异常坚定。
蝉鸣声依旧在耳边嘶鸣,仿佛不知疲倦地诉说着夏日的热烈与悠长。
但在陆沉听来,这声音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丝关于离别的悲伤,和关于未来的、不确定的迷茫。
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保密文件,又想起了内袋里那个装着腌萝卜的铁盒,以及林凡那张写满了叮咛和期待的便签。
他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线反复拉扯着,一边是沉重的责任和未知的危险,一边是温暖的牵挂和不舍的眷恋。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将踏上一条充满荆棘和未知的道路。
他可能会面对枪林弹雨,可能会经历生死考验,可能会接触到颠覆他认知的秘密。
但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将所有的不舍和思念,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化作前进的动力。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李若溪能够平安。
希望她能够忘记他这个不告而别的、蹩脚的“陆排长”,开始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当然,如果能有一天,当他卸下所有的伪装和秘密,能够坦然地站在她面前。
告诉她一切真相,告诉她他曾经多么深爱着她,告诉她那些隐藏在银器背后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故事……
那该有多好。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只能选择沉默,选择离开。
夜风吹拂着军旗,发出猎猎的声响。
陆沉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之中,逐渐消失在通往集合点的路上。
只留下身后,那片寂静的军区大院,以及三楼窗口那盏温暖的、固执地亮着的灯光。
还有空气中,那久久不散的、混合着蝉鸣与离愁的夏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