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学图书馆的暖气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在寂静的室内编织出单调的背景音。
苏沐白坐在靠窗的位置，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金属镜框在指尖沁着寒意。
他的目光扫过《唐宋词选注》书脊上烫金的文字，那些凸起的笔画硌着掌心，仿佛在提醒他此刻的真实。
窗外飘着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簌簌而下，粘在玻璃上，渐渐堆积成薄薄的一层。
恍惚间竟像极了那年溪边吴晓妍发梢沾着的水珠，晶莹剔透又转瞬即逝。
记忆突然翻涌——高考前的晚自习，吴晓妍被数学题难住时，急得眼眶发红，睫毛上也凝着这样细碎的水光。
“苏同学。”图书管理员踩着软底鞋悄无声息地走来，指节轻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
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有你的挂号信。”话音落下，一个牛皮纸信封被轻轻放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贵州省师范大学”的红色校徽印在信封左上角，刺得他眼睛发疼，落款处“吴晓妍”三个字写得极重。
最后一笔的墨迹甚至微微晕开，几乎划破纸面，仿佛落笔时带着千钧之力。
苏沐白的手指悬在信封上方迟迟不敢触碰，突然想起高三那年。
吴晓妍把错题本借给他时，扉页上也是这样用力的字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加油小人。
“情书啊？”隔壁座的江薇嫚像只好奇的猫，突然探过头来。
她身上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浓烈得近乎霸道，混着发梢玫瑰精油的气息，不由分说地钻进苏沐白的鼻腔。
她精心修剪的指甲上镶着碎钻，在信封表面轻轻划过，留下细小的刮痕。
“哟，还是手写的，这年头可真稀罕，现在谁还费这功夫，发个消息不就完事了？”
江薇嫚的笑声像银铃，却让苏沐白想起吴晓妍在运动会上跑八百米时。
喘着气还冲他喊“加油”的模样，那声音带着青涩的倔强。
苏沐白的手指微微发颤，慌乱地把信塞进书包夹层。
拉链卡住了信封一角，他用力一扯，发出“刺啦”一声。
江薇嫚眼疾手快，忽然按住他的手腕，拇指上的翡翠戒指凉得像块冰，贴着他的皮肤：“你耳朵红了。”
她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该不会是你老家的小媳妇吧？说说呗，是青梅竹马，还是邻家小妹？”
苏沐白猛地抽回手，却想起初中时吴晓妍被男生捉弄。
他冲上去理论，结果两人都被罚站，她偷偷塞给他一颗水果糖，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的瞬间，她的耳朵也是这样红通通的。
食堂里蒸腾着饭菜的热气，番茄牛腩在白瓷碗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红油浮在表面，像一片燃烧的晚霞。
苏沐白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出信纸上粘着的干桂花，那细小的花瓣仿佛封存着某个季节的记忆。
吴晓妍的字迹比高中时工整许多，每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过的：
【苏沐白：
西年没见，听说你在燕京混得风生水起。
我哥说在《青年文学》上看到你的诗，特意买了三本，结果硬着头皮读完，一头雾水，首骂根本看不懂.....。
他还说，你现在是大文人了，咱们这些粗人可跟不上。
我偷偷读了读，虽然也不太懂，但总觉得字里行间，好像能看见当年在教室里偷偷写诗的你。】
苏沐白的视线模糊了，想起高三课间，他把写好的诗压在课本底下，吴晓妍装作借橡皮擦，实则是想看他的新作。
她读诗时咬着下唇的模样，和信里描述哥哥读诗时的困惑重叠在一起。
信纸第三段有明显被水渍晕开的痕迹，字迹有些模糊，却更添了几分神秘：
【那年的事，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周三那晚是村里张麻子偷了女溪的木牌调包......
怪不得那天牌子看着那么奇怪，我还以为是风吹雨淋坏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场荒唐的误会，可当时的我，又羞又气，根本没给你解释的机会。】
苏沐白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那晚吴晓妍惊恐的尖叫、吴刚的拳头，还有派出所里摇晃的灯光，像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过。
他记得吴晓妍被哥哥们拽走时，回头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最后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写字时心绪不宁：
【听说北京冬天会下雪，比我们高三那年你堆在教室门口的雪人还大吗？
记得那年雪很小，你却兴致勃勃地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还非要给它戴上我的红色发绳，说这样才好看。】
“喂！”江薇嫚的纪梵希小羊皮靴尖突然踢到他小腿，力道不轻。
“你对着张破纸傻笑十分钟了！”她不由分说地夺过信纸，快速扫了两眼，撇了撇嘴。
“就这？通篇废话连个‘想’字都没有，要是我，才不费这功夫写信。
这也太含蓄了，现在的人谈恋爱，可没这么扭扭捏捏。”
苏沐白急得脸色涨红，伸手去抢信纸，慌乱中“嘶啦”一声，撕破了右下角画的小兔子——
圆滚滚的身子，短短的耳朵，和高考时她橡皮擦上的一模一样。
这只小兔子让他瞬间回到高考前的午后，吴晓妍趴在桌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他鬼使神差地在她的橡皮擦上画下了这只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