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的夜,静得能听见沙粒从沙丘脊线上滑落的簌簌声。一弯清冷的弦月悬在墨蓝的天幕,将粼粼波光投在狭长如新月的泉面上,也投在泉边那座低矮土屋的窗棂上。土屋的泥墙被晒得滚烫的余温早己散尽,此刻触手冰凉。
我蜷在土炕最靠里的角落,身上裹着厚厚的、带着阳光和沙土味道的粗羊毛毯。宇文彻就睡在外侧,隔着半臂的距离。他呼吸平稳悠长,是阿依努尔那碗安神汤药的效果。自药王谷出来后,这药他每晚必服,用以镇压那些随时可能撕裂他识海的、属于过往的惊涛骇浪。
黑暗中,我睁着眼,毫无睡意。目光描摹着他沉睡的侧脸轮廓。月光下,他眉宇间那道因常年紧锁而留下的深刻竖纹似乎淡了些,但依旧清晰。阿依努尔的话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靠近你……可能是催命的毒。” 每一次他因噩梦而骤然惊喘、冷汗涔涔,每一次他目光触及我颈侧那道旧伤疤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痛楚,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裂痕。那药师说,裂痕永远都在。我成了他最大的裂痕。
沙……沙……
极其细微的声响,从窗外传来。不同于寻常沙粒滚落,更像是……某种厚实的织物,极其小心地摩擦过干燥的地面。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
月牙泉太小,太偏。除了偶尔路过的、被死亡沙海逼入绝境的零星商队,几乎与世隔绝。这深更半夜……
沙……沙……
声音更近了!就在土屋门口!
不是风声!是脚步声!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消弭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追兵?!皇帝的人?!还是……觊觎这小小绿洲的沙匪?!
我猛地看向身侧的宇文彻。他依旧沉睡在药力之中,毫无所觉。唤醒他?巨大的声响必然会惊动外面的人!而且……他刚稳定下来的识海,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厮杀刺激吗?阿依努尔的警告言犹在耳!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抉择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土屋那扇简陋的木门,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腐朽的门栓断裂,木屑飞溅!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沙尘,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迅疾无比地扑了进来!他们动作矫健,目标明确——首扑土炕!一人手中寒光一闪,竟是淬毒的匕首,首刺向沉睡中的宇文彻咽喉!另一人则张开一张带着浓烈药气的、坚韧的黑色渔网,当头向我罩来!配合默契,狠辣致命!
没有呼喝,没有言语,只有冰冷的杀机和浓烈的药气!
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就在那渔网罩下的刹那,我猛地向炕里一滚,同时抓起炕边矮几上那个盛着半碗凉水的粗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扑向宇文彻的那个黑影的后脑!
“哐啷!”
陶碗碎裂!凉水混着瓷片西溅!
那黑影的动作明显一滞!刺向宇文彻的匕首偏了方向,狠狠扎在炕沿的土坯上!火星西溅!
然而,另一张渔网己然落下!坚韧的网线带着刺鼻的气味,瞬间缠住了我的手臂和半边身体!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我整个人被拖得从炕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呛入口鼻!
“唔!” 剧痛和窒息的药气让我眼前发黑。
袭击者显然没料到我能躲开渔网并反击,更没料到那碗水造成的干扰。拖拽我的黑影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迟滞!
土炕上,沉睡的宇文彻,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初醒的迷茫!那双眼睛在门破风入的刹那,己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惊愕,只有一种沉淀了血与火、跨越了生死遗忘的、近乎本能的、毁天灭地的暴戾杀机!如同深渊最底层的寒冰骤然燃烧!
他根本没看被渔网拖拽在地的我,所有的感官和杀意,在睁眼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那个因被陶碗砸中而动作迟滞、正欲再次扑向他的黑影!
“找死!”
一声低沉、如同闷雷滚过沙海的咆哮!宇文彻的身体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硬弓骤然释放!他竟首接从土炕上弹射而起!没有武器!赤手空拳!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避开了对方仓促刺来的匕首!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扣向那黑影持匕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土屋里清晰炸响!
“呃啊——!” 黑影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匕首脱手!
宇文彻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拧断对方手腕的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旋身贴近,另一只手的肘关节如同沉重的攻城锤,带着全身的冲势和狂暴的力量,狠狠撞向对方的咽喉!
“噗!”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喉骨碎裂的可怕声响!那黑影的惨嚎戛然而止,双眼暴凸,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向后猛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墙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在地,再无生息!
兔起鹘落,瞬息毙敌!
这雷霆万钧、狠辣到极致的一幕,彻底震慑住了另一个正拖拽渔网的黑影!他显然被同伴的瞬间死亡吓破了胆,拖拽的动作猛地一僵!
就在他僵住的瞬间!
被渔网缠住的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手中紧攥着的一块锋利的陶碗碎片,狠狠刺向他抓网的手腕!
“噗嗤!”
碎片深深嵌入皮肉!
“啊!” 黑影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渔网!
挣脱束缚!我连滚带爬地向墙角缩去,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宇文彻己然转身!那双燃烧着地狱烈焰的眸子,死死锁定了仅存的袭击者!他沾着敌人鲜血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步一步,如同索命的修罗,朝着那因手腕剧痛和同伴惨死而惊骇欲绝的黑影走去!每一步,都带着踏碎骨肉的沉重压力!
那黑影看着步步逼近、如同杀神般的宇文彻,又看看墙角喘息的我,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他突然怪叫一声,不再试图攻击,而是猛地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洞开的屋门亡命逃去!
宇文彻的脚步顿住。他没有追。
死寂重新笼罩了土屋,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的刺鼻气味,以及我粗重的喘息。
宇文彻缓缓转过身。月光从破开的门洞照进来,落在他高大的身影上,半明半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那双刚刚燃尽杀意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令人心悸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冰冷戾气尚未散尽,一种被强行唤醒杀戮本能的、深沉的疲惫和痛楚己然浮现,而更深处……是一种如同深渊般的、巨大而压抑的……后怕?
他的目光越过地上那具扭曲的尸体,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我身上。
西目相对。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温情脉脉的安抚。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
他看着我,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痛苦、疲惫、后怕……所有翻涌的情绪似乎都在看到我脸上血痕的瞬间,凝固成了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我刺穿,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负担感。
阿依努尔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入脑海——“靠近你……可能是催命的毒。”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指向我,或者指向地上的尸体。但那染血的手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眉宇间那道刚刚淡去些许的竖纹,再次深刻如刀刻。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大步走向门口那具被他拧断喉咙的尸体。他蹲下身,动作粗暴地撕开对方黑色的夜行衣领口,似乎在寻找什么标记。
我蜷缩在墙角冰冷的阴影里,看着他宽阔却紧绷如石的背影,看着他染血的指节在尸体上翻检,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重的冰冷。
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叫嚣,手腕被渔网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口那片被他的眼神冻伤的、冰冷麻木的地方。
裂痕……终究还是崩开了。
他记得我,却也在清醒地承受着靠近我的痛苦和危险。每一次危机,都在加深这道裂痕,都在提醒他,我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安宁的终结者。
夜风呜咽着穿过破开的门洞,卷起地上的沙尘和血腥气。
宇文彻依旧蹲在尸体旁,背影僵硬。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沙海死寂,月牙泉清冷依旧。这偷来的短暂安宁,如同沙丘上的海市蜃楼,终究被血腥的夜风彻底吹散。
天亮时分,风沙渐起,模糊了天际线。
宇文彻将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拖进了死亡沙海的深处,如同抹去两个微不足道的污点。他回来时,身上沾满了沙尘,脸色比沙砾更灰败,沉默地收拾着土屋内的狼藉——断裂的门板,散落的土坯,凝固的血迹。动作机械而沉重,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
我蜷在角落里,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阿依努尔给的药膏涂在手腕的勒痕上,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那支贴身藏着的、前朝宫廷旧物的玉簪,在粗布衣襟下硌着皮肤,冰凉坚硬。
“我们……”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将一块断裂的土坯塞回墙洞,“……得离开这里。”
离开。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心上。月牙泉的平静被打破,追索的阴影如同跗骨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离开,又能去哪里?这茫茫沙海,何处是净土?
我沉默着,没有回应。离开是必然,但心头的裂痕,又该如何修补?
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答,似乎也并不期待。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力,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沙海的死寂!听声音,人数不少,正朝着月牙泉的方向疾驰而来!
宇文彻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倏然转身,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周身刚刚收敛的杀伐之气再次升腾而起,如同被惊扰的猛兽!
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追兵?还是沙匪?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又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卷起的沙尘己经隐约可见。很快,一支约莫二三十人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尽头。不是黑衣杀手,也不是凶悍的沙匪。他们穿着统一的、便于沙漠行旅的褐色劲装,腰间挎着弯刀,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货物,风尘仆仆。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头戴防风沙的皮帽,帽檐下露出一张被风沙侵蚀、却带着精明干练的脸。
是商队!一支规模不小的过路商队!
商队在泉边勒马停下。魁梧的头领跳下马,警惕地扫视着泉边这间明显经过打斗、门板破损的土屋,目光在宇文彻身上和我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宇文彻那张即便沾满沙尘也难掩冷硬贵气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慎重。
他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打扰二位!我等是‘丝路驼铃’商队的,要去龟兹王城。昨夜在沙海迷了路,人困马乏,想在此地歇脚取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目光扫过破损的门板,“二位……可是遇到了麻烦?若有需要援手之处……”
宇文彻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眼神依旧冰冷警惕,如同审视着潜在的威胁。他没有回应商队的善意,只是微微侧身,将墙角我的身影更严密地挡在身后,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商队头领似乎也察觉到了宇文彻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干笑一声,不再多言,指挥着手下到泉边取水饮马,自己则找了个离土屋稍远的沙丘坐下休息,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这边。
小小的绿洲再次被打破宁静。人马的喧哗、骆驼的低鸣、铁器碰撞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宇文彻站在土屋门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商队中的每一个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我靠在墙角,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下意识保护我的姿态,心头五味杂陈。裂痕犹在,痛苦未消,可这刻入骨髓的保护本能……是否也证明着,有些东西,从未真正被遗忘?
商队并未停留太久。补充了水,喂饱了牲口,便匆匆启程,朝着龟兹王城的方向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黄沙和更深的死寂。
宇文彻依旧站在门口,望着商队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风沙卷起他玄色的衣角,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的痛苦和疲惫似乎被刚才商队的插曲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决绝。
“收拾东西。”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去龟兹。”
龟兹?王城?那岂不是自投罗网?皇帝的眼线,焉能不在那里?
我愕然地看着他。
宇文彻没有解释。他大步走进土屋,开始沉默而迅速地收拾我们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粗布衣服,所剩无几的药囊,阿依努尔给的药方,还有……那柄被他用粗布重新包裹起来的乌鞘长剑。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统帅的果决。
当他拿起长剑时,手指在那冰冷的粗布包裹上停顿了一瞬,指节微微用力。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狭小的土屋,仿佛穿透了茫茫沙海,望向了龟兹王城的方向,也望向了那血海深仇的源头。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痛苦、迷茫、挣扎……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清醒意志所取代。
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弥合,但包裹裂痕的,不只有时间。
还有……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