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宇文彻的嘶吼如同濒死巨兽的哀鸣,在山谷赤红的岩壁间反复冲撞、回荡,最终被蒸腾着硫磺雾气的死寂吞没。他单膝跪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染血的手死死攥着那柄归于沉寂的乌鞘长剑,剑尖深深插入地面。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身上崩裂的伤口,渗出新的暗红。
那双曾燃着冰焰、也曾空茫如雾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是风暴过后的废墟,是意识被彻底撕碎后的虚无。他维持着那个握剑跪地的姿势,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染血的石像,只有额角滚落的冷汗和喉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证明着那具躯壳里还有一丝残存的生机。
“石头!” 我扑过去,指尖触碰到他冰冷僵硬的肩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
阿依努尔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出现在宇文彻身侧。她枯瘦的手指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他的手腕,碧绿的眼眸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刺杀和眼前这惊心动魄的变故,不过是拂过药圃的微风。
“气血逆冲,识海崩摧。”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毫无波澜,“把他抬进石屋。快。” 她目光扫过地上向导的尸体和那两个中毒抽搐、己然毙命的黑衣杀手,最后落在那具被宇文彻长剑透胸钉死在岩壁上的、戴着淬毒指套的杀手头目身上,眼神微凝,“这些‘沙蝎’的尸首,丢进西边的毒瘴坑,别脏了圣泉。”
石屋内光线昏暗,浓烈刺鼻的药味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胸口。宇文彻被安置在火塘旁一张铺着厚厚兽皮的矮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古玉,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阿依努尔点燃了几块暗红色的石头投入火塘,辛辣的浓烟再次升腾而起。她打开一个由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匣子,取出几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长针。
“按住他。” 她的指令简洁冰冷。
我扑到榻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宇文彻的双肩。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肌肉却在阿依努尔落针的瞬间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将我掀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痛传来,眼前金星乱冒。
“呃——!” 宇文彻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弓起,西肢剧烈地抽搐!那几根刺入他头顶要穴的幽蓝长针,竟被狂暴的力量震得嗡嗡作响!
阿依努尔眼神一厉,枯瘦的手掌快如幻影,瞬间又拍下数根长针,分别刺入他胸口、颈侧几处大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火塘中浓烟的一次剧烈翻涌。宇文彻的挣扎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力量迅速衰弱下去,身体重新在兽皮上,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脖颈淌下,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兽皮。
时间在浓烟、药味和宇文彻痛苦的喘息中缓慢流逝。火塘里的暗红石头渐渐化为灰烬,那股辛辣的气息也淡了下去。阿依努尔终于拔出了最后一根长针。宇文彻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呼吸也变得悠长而沉重,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如同刀刻般深嵌在眉宇之间。
阿依努尔走到角落一个巨大的陶瓮前,掀开盖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殖质和奇异花香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她用长柄木勺舀出满满一勺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药膏。
“脱掉他的上衣。”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颤抖着手,解开宇文彻那件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粗布短褂。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肩胛骨下方那道被弩箭撕裂的旧创再次崩开,皮肉外翻;肋下、手臂上,白日里被钢鞭和弯刀划开的新伤纵横交错;最刺目的是后脑,包裹的旧绷带早己被冷汗和挣扎弄散,露出那道深陷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的陈旧疤痕。
阿依努尔碧绿的眼眸扫过那些伤口,如同在审视一件破损的器具。她将木勺中粘稠的暗红色药膏,毫不吝啬地、厚厚地涂抹在每一处伤口上,尤其是后脑那道旧疤。药膏触体冰凉,宇文彻即使在昏睡中也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当药膏覆盖了所有伤口,阿依努尔取过几片巨大的、散发着清香的深绿色阔叶,将宇文彻的上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再用坚韧的草绳捆扎固定。
“这‘血髓膏’,能生肌续骨,更能镇魂安魄。” 她洗净手,回到火塘边坐下,拨弄着余烬,“他的身体,是战场,打烂了,能补。但他的‘灵’,”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碧绿的眼眸在火光下深不见底,“像摔碎的陶罐。我能把碎片粘起来,但裂痕永远都在。强行粘合的罐子,盛不了滚烫的水,也经不起再次摔打。”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昏暗,落在我脸上:“他醒了,会想起很多。好的,坏的,刻骨的,钻心的。那些记忆,就像罐子上的裂痕,随时会再次崩开。每一次崩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你们所求的‘治好’,在我这里,没有。”
心,沉入无底的冰窟。所有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冰冷的话语彻底吹灭。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
“那……那怎么办?”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
阿依努尔沉默了片刻,碧绿的眼眸望向石屋外幽深的峡谷。
“带他离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离开战场,离开仇敌,离开所有能让他想起‘陶罐’为何会碎的地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像养一株刚移栽的、根须受损的树。给它时间,给它水土,让它自己慢慢生出新的根须,把那些裂痕……包裹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洞悉的锐利:“至于你,女郎。你是他的水土,也是他最大的裂痕。靠近你,他想起的可能是月光下的沉水香,也可能是……鸩酒的味道,和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腥。” 她的话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留在他身边,你可能是他续命的药,也可能是……催命的毒。怎么选,在你。”
石屋内只剩下火塘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宇文彻沉重悠长的呼吸。阿依努尔的话如同魔咒,在死寂中反复回响——“裂痕永远都在”、“靠近你……可能是催命的毒”。
我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粝的石壁,目光空洞地望着矮榻上被深绿色阔叶包裹的宇文彻。暗红色的药膏从叶片的缝隙间渗出,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血痂。三年颠沛,血海深仇,假死离宫,塞外风霜,李家村的卑微,药摊前的毒杀……所有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破碎、重组,最终定格在他握住长剑时,那双被痛苦和毁灭性清醒瞬间点燃、又瞬间被撕碎的、空洞的眼睛。
阿依努尔不知何时己悄然离开。石屋的门敞开着,峡谷深处阴冷的风灌进来,吹得火塘余烬明灭不定。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受伤的兽,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绝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只是一个时辰。
矮榻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我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宇文彻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闸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不再空洞,不再迷茫。
里面盛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跋涉了千年万载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却发现终点亦是荒原。疲惫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如同沉寂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那痛苦如此沉重,压得他连转动眼珠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掠过低矮粗糙的石屋顶,掠过墙壁上那些狰狞的兽骨和矿石,最终……极其艰难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我身上。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石屋内只有风声呜咽,火炭偶尔的爆裂声,和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他看着我,那双曾映照过塞外落日、也曾燃烧着复仇烈焰、更曾空茫如迷途羔羊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数复杂到极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绪。爱恋、痛楚、愧疚、刻骨的恨意、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浑浊地搅在一起。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因缺水而翻起死皮。
“……晚……娘……”
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喜悦,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释然。他记得!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我!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扑过去,想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们撑过来了……然而,阿依努尔冰冷的话语如同枷锁,瞬间将我钉在原地——“靠近你……可能是催命的毒。”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碎石刺破了指尖,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奔涌而出的冲动。
宇文彻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痛苦和疲惫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只是蜷缩在角落流泪,却不过来。
就在这时,阿依努尔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黑色汤汁。
她走到矮榻边,将陶碗递到宇文彻唇边,声音平静无波:“喝了它。固本培元,安神镇魂。”
宇文彻的目光艰难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阿依努尔脸上,又落在那碗漆黑的药汁上。他没有抗拒,极其顺从地、就着阿依努尔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每喝一口,眉头都因那极致的苦涩而紧紧蹙起,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喝完药,他的精神似乎更差了些,眼皮沉重地垂下,呼吸也变得更加悠长平稳,仿佛那碗药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的目光似乎又极其微弱地、朝着我所在角落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失落?
他终于再次昏睡过去。
阿依努尔放下陶碗,走到我面前,枯瘦的手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粗纸。
“这是药方。药材的名字和炮制方法都在上面。” 她碧绿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和挣扎,“路引和盘缠,我放在门口的皮囊里。天一亮,带他走。往西,穿过死亡沙海,有个叫‘月牙泉’的小绿洲,足够安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命运的沧桑:“记住我的话。裂痕,需要时间包裹。而时间……是这世间最昂贵、也最残忍的药。”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屋外,宽大的麻袍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颤抖着手,展开那张粗纸。上面用炭笔画着几种奇异的植物和矿物,旁边是歪歪扭扭的梁国文字注解,字迹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目光移向门口,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囊静静躺在那里。
再看向矮榻上沉睡的宇文彻,被深绿色阔叶包裹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重生的茧。他眉宇间那深锁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消散。
裂痕……包裹……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火塘边,捡起一块尚未燃尽的暗红石头。石头滚烫,灼烧着掌心。我紧紧握住它,仿佛握住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握住了那无法逃避的、漫长而残酷的“时间”。
天边,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正艰难地刺破峡谷深处浓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