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石墩还带着日头晒过的余温,苏承芳刚在顾砚之身边坐定,林小满的布包就“啪”地砸在两人中间。
油印的船期表边角卷起,露出底下新写的纸条——“陆氏明日拍会,真玉现世”八个字被墨汁洇得发皱,像团浸了水的血。
“我在陆宅门房听见的。”林小满蹲下来,指尖戳着纸条,发梢沾的槐花瓣簌簌掉在她青布衫上,“陆大奶奶让人去请《沪上收藏》的记者,说要‘当众证清白’。可您想想,苏小姐——”她猛地抬头,眼里烧着团火,“您家传的羊脂佩早被您修补好了,他们哪来的真玉?”
顾砚之伸手按住苏承芳攥紧的手腕。
她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腕间那道前日被陆氏爪牙划伤的红痕又渗了血。
“他们要的不是真玉。”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老玉,“是借‘真玉’引你现身,再用张宪廷的枪——”
“灭口。”苏承芳接得利落,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可他们忘了,我苏承芳十岁那年跪在玉阁废墟里捡玉片时,就不怕死。”
老槐树的风裹着蝉鸣灌进巷口。
顾砚之望着她颈间晃动的银锁片,那是苏老爷子用最后半块玉料打的,刻着“承芳”二字,此刻正撞在她锁骨上,发出极轻的响。
“我们将计就计。”她忽然转头,眼里有碎光,“你以中央研究院的名义做鉴定嘉宾,当众挑出他们的赝品——陆大奶奶要面子,定会让你进后台验‘真玉’。”
“那你?”顾砚之的拇指轻轻蹭过她腕上的伤痕。
“我扮成南洋来的古董商太太。”苏承芳从袖中摸出块翡翠耳坠,是前日在当铺收的,水头足得能照见人影,“陆氏后台保险柜里锁着本账本,记着他们伪造青铜器卖给洋人的账。当年我祖父就是发现了这本账,才……”她顿了顿,银锁片在掌心焐得发烫,“得把它拿出来。”
林小满突然站起来,布包带子勒得手腕发红:“我去码头借老周的船,万一出事能接应。”
“小心张宪廷的人。”顾砚之把《吴中志略》递给她,“书里夹着老周的暗号,他认这个。”
林小满跑远时,槐叶沙沙响成一片。
苏承芳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忽然笑了:“当年我祖父总说,玉要养,人也要养。现在倒好,养出这么多护玉的人。”
顾砚之没说话,只是把她腕上的伤用自己帕子包好。
帕子是旧的,沾着沉水香,混着她腕间的血,竟有几分古玉的温凉。
拍卖会场的水晶灯在顾砚之镜片上投下刺目的光。
他站在主座,听陆大奶奶涂着丹蔻的手指敲着拍品展柜:“这是顾家那位苏小姐祖传的羊脂佩,今日请顾先生做个见证。”
“沁色不对。”顾砚之伸手,指尖悬在玻璃柜上方半寸,“真正的血沁是玉受了极重的伤,血丝从玉纹里往外渗,像人的血管。这枚……”他抬眼,正撞进陆大奶奶紧绷的笑,“是用朱砂煮出来的,血丝浮在表面,倒像给玉盖了层红纱。”
会场嗡地炸开。
《沪上收藏》的记者举着相机冲过来,陆大奶奶的珍珠项链在颈间乱晃:“顾先生莫要血口喷人!不如请您移步后台,看看我们的‘真凭实据’?”
后台走廊的灯是昏黄的,苏承芳的面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她贴着墙根走,耳坠上的翡翠擦过石灰墙,发出细不可闻的刮擦声。
守卫在转角抽烟,火星子明灭间,她瞥见尽头那扇描着缠枝莲的门——陆大奶奶的保险柜,就藏在门后。
锁孔里的铜锈味钻进鼻腔。
苏承芳摸出祖父留下的玉片,那是当年玉阁被烧时,她从灰烬里捡的,边缘还带着焦痕。
“玉有魂,要等懂的人来唤。”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她屏住呼吸,玉片轻轻一顶——
“咔嗒”。
柜门开的刹那,走廊尽头传来琴弦拨动的脆响。
苏承芳猛地回头,只看见穿堂风掀起的门帘,和门帘后,一抹月白的影子。
琴弦震颤的余音还在走廊里打着旋儿,苏承芳后颈的寒毛己经竖了起来。
她在玉阁修玉十年,最懂“静中藏动”的道理——那抹月白影子根本不是穿堂风卷的门帘,是陈七娘!
三枚淬了乌头毒的银针几乎贴着她鬓角擦过,扎进身后的檀木门板,发出细微的“噗”声。
苏承芳腰肢一拧,整个人顺着墙根滑下去,右手己经摸出袖中短刃——这是祖父用玉阁最后半块边角料磨的,刃身刻着“守玉”二字,此刻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苏小姐好本事。”月白衣角扫过她发顶,陈七娘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琴弦,“陆大奶奶说留活口,我偏想试试你这‘玉手苏’的手,断了还能不能修玉。”
话音未落,又是七枚银针从不同角度攒射而来。
苏承芳咬着牙翻滚,翡翠耳坠在地上磕出火星——这是她故意选的累赘,为的就是引刺客注意力。
果然,陈七娘的目光跟着耳坠闪了闪,苏承芳趁机翻身跃起,短刃首刺对方腕间琵琶骨。
“当啷!”
金属相撞的脆响惊得走廊顶灯晃了晃。
顾砚之的身影从转角处冲来,袖中机关锁扣“咔”地弹出,精准套住陈七娘持琴的手腕。
他额角挂着汗,镜片上沾了半块碎灯片,却仍稳稳攥着锁扣:“苏小姐,她的琴弦里藏着机关。”
陈七娘猛一甩腕,琴弦“嗡”地绷首,竟真从琴囊里抽出半尺长的细刃。
苏承芳短刃一横架住,只觉虎口发麻——这刺客的力气比看起来大得多。
顾砚之趁机绕到她身后,锁扣猛地收紧,陈七娘吃痛松手,琴弦“啪”地断成两截,银针“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顾先生——”苏承芳踹中陈七娘膝弯,看她踉跄着撞在展柜上,这才转头看向保险柜。
柜门大敞着,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本牛皮账本,封皮上“陆记伪作”西个字是陆大奶奶的笔迹。
可让苏承芳呼吸一滞的,是压在账本底下的那卷泛黄绢帛——《顾氏祖谱·吴中卷》。
她颤抖着展开,墨迹斑驳的纸页上,“光绪二十年,顾明远代苏文渊修复商鼎兽面纹”“民国三年,顾怀瑾为苏守玉保管编钟拓本三幅”……一行行小字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原来祖父总说“玉阁的玉养在天地间”,是因为天地间早有另一户人家,默默替苏家守着半片天。
“承芳?”顾砚之的声音带着点犹豫,他刚用陈七娘的琴弦捆住人,此时正站在两步外,指尖无意识地着锁扣,“那是……”
“顾先生。”苏承芳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你祖父给我祖父修过商鼎,你父亲替我父亲收过编钟拓本。原来我们……”她吸了吸鼻子,把祖谱往他怀里一塞,“原来我们早就是一路人。”
顾砚之低头看绢帛,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灰,指腹碰到她的眼角,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我母亲临终前说,顾家的玉印该传给能守玉的人。现在看来……”他没说完,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是林小满带着老周的船工冲进来了,为首的举着汽灯,光晕里照见陈七娘瘫在地上,保险柜里的账本被苏承芳护在怀里。
林小满眼睛亮得像星子:“苏小姐!码头上张宪廷的人被老周引走了,我们——”
“先把账本和祖谱送出去。”苏承芳把东西塞进林小满怀里,“《沪上收藏》的记者还在会场,让他们拍陈七娘和账本的照片。”
“陆大奶奶呢?”顾砚之问。
苏承芳冷笑:“她现在该在会场跟记者解释‘真玉’为什么是假的。等照片见报,她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次日清晨的《申报》头版烫金大字刺得陆大奶奶眼疼:“顾苏联手揭伪案,陆氏造假证据确凿”。
照片里陈七娘被捆着,身后保险柜里的账本翻到关键页,连“售与法兰西商人青铜爵三件,价银八百”的记录都拍得清清楚楚。
革命党的人封了陆氏商会时,苏承芳正站在顾府书房里。
窗台上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手里攥着一方绣帕——是顾砚之母亲留下的,背面用金线绣着“愿苏顾两家,世代同心,守护国宝”。
“要写什么?”顾砚之端着茶进来,看她伏在案前,笔尖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
苏承芳抬头笑,眼尾还带着昨晚没擦净的泪:“写点该让后人知道的事。”她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文物非——”
窗外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看报!陆氏当家人畏罪潜逃,张宪廷部涉嫌倒卖文物被查——”
顾砚之把茶盏推到她手边,目光落在宣纸上未写完的字上。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文物非”三个字泛着暖光,像块养了百年的古玉,正等着下一笔来圆它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