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浓稠的墨汁,而是冰冷的、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包裹,一寸寸挤压。意识沉在最深处,被碾磨,被冻结,连那点微弱的星火都被凝固在万载玄冰的核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钝痛和彻骨的寒冷,如同永恒的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光感?
如同最细的冰针,狠狠刺破了厚重的冰层,扎进那被冻结的意识核心!
苏晚的眼睫,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强行牵扯,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掀起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视线是模糊的,扭曲的。如同隔着一层冰封的、布满裂纹的琉璃。摇曳的昏黄灯光被折射成破碎的光斑,在视野里混乱地跳动。
剧痛如同苏醒的毒龙,瞬间从西肢百骸、从后背那撕裂的火山口、从额角撞击的深坑中疯狂咆哮着窜起!狠狠撕扯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经!让她几乎要再次被拖回黑暗的深渊!
但这一次,那点尖锐的光感,死死钉住了她!
她死死咬住早己被咬烂的下唇内侧,口腔里弥漫着更浓的铁锈味。她用尽残存的、如同风中游丝般的意志,对抗着排山倒海的剧痛和眩晕,强行聚焦着涣散的视线。
视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清晰起来。
她看到的,是冰冷坚硬的地面。是地砖上那刺目的、己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污——那是她自己的血。是散落在血污边缘的、几块细小的、晶莹的碎冰,兀自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还有……
她的目光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向左移动一寸……
那只沾满血污、无力地垂落在冰冷地面上的手。
手背的骨节上方,一道半凝固的暗红血痕,蜿蜒向下。
而在那血痕延伸的尽头,在她苍白手背下方冰冷的地面上——
一小片纯净透明的碎冰,如同最微小的水晶祭坛。
祭坛中心,一点凝固的暗红,如同被冰封的朱砂痣,永恒地镶嵌在那里。
冰封的血。
契约的烙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冰冷战栗,瞬间顺着脊椎窜遍全身!比后背的剧痛更甚!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了一下!
供奉……枷锁……祭坛……
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毒蛇,缠绕上她混乱的意识。
就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生理的痉挛撕扯着她濒临崩溃的身体时——
“咳……咳咳……”
一阵极其压抑、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拉扯的咳嗽声,陡然从床榻方向传来!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断绝的虚弱!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晚混乱的意识之上!
萧珩?!
他……醒了?!
苏晚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冻结!她猛地屏住呼吸!连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都仿佛被这极致的惊惧暂时压制下去!她死死地、如同凝固的石雕般,僵在原地!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分毫!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死死锁定了床榻的方向!
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艰难喘息。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如同破布被撕裂般的杂音。
声音……就在她头顶斜上方不远!
苏晚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眼珠,视线顺着冰冷的地面向上攀爬……
沾满尘土和暗红血迹的粗布裙裾边缘……
冰冷坚硬的、带着她撞击留下凹痕的深色床沿……
垂落下来的、同样沾着尘土和暗红血点的玄色云锦衣袖……
视线最终定格。
定格在……离她脸颊不到半尺之遥的、那张巨大的床榻边缘。
萧珩……竟然不知何时……侧过了身?!
他上半身极其艰难地、半倚在床沿上,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散乱的黑发如同泼墨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紧绷的下颌线条。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死死地、用尽所有力气般,按压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灰般的青白色!
他侧身的方向,正好……是朝着她倒卧的地方!
他低垂的头颅,离她……如此之近!
近到……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垂落的、被冷汗浸透的几缕发丝,随着他艰难的喘息和咳嗽,极其轻微地拂动……
近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压抑咳嗽时,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近到……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了血腥、药味和他自身冷冽气息的味道,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苏晚彻底淹没!他什么时候侧过身的?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她如同死狗般倒卧在床下?看到了她身下蔓延的血污?看到了她那只伸向冰鉴的手?还是……看到了地上那冰封的血珠?!
冷汗如同冰冷的毒虫,瞬间爬满了她的脊背!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萧珩那艰难压抑的咳嗽声,终于……极其微弱地……平息了下去。
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虚弱。
然后……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萧珩那低垂的、被散乱黑发遮掩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动作如同生锈的机器,带着重伤后的极度虚弱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每抬起一分,都仿佛耗尽了千钧之力。
散乱的黑发如同帘幕般,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缓缓地向两侧滑落……
先是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然后是那高挺却苍白的鼻梁……
最后……
是那双眼睛!
当遮挡视线的黑发彻底滑落,当那双眼睛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时——
苏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锐利、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神。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
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如同冰层下炸裂的岩浆纹路。瞳孔却幽深得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在血丝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黑的暗金色。那暗金色的深渊里,此刻正弥漫着一层浓重到化不开的、如同冰封万载的茫然和……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空洞!
没有聚焦。没有锐利。没有算计。
只有一片被剧痛、高热和濒死体验彻底碾碎后残留的、冰冷而荒芜的……废墟!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动作僵硬而迟缓。那双布满血丝、空洞茫然的暗金色眼眸,毫无目的地扫过昏暗的房间——掠过冰冷的地面,掠过摇曳的油灯,掠过墙壁上扭曲晃动的影子……
最终……
那茫然空洞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下来。
落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落在了……倒卧在冰冷血泊之中、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苏晚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沾满血污尘土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额角那道狰狞翻卷、再次渗出血珠的伤口,掠过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唇,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剧痛和惊惧而微微睁大的、盈满了生理性泪水和血丝的眼眸之上。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苏晚的呼吸彻底停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空洞茫然的暗金色瞳孔中,倒映出自己那张狼狈不堪、沾满血污、惊恐放大的脸!
他会认出她吗?他会暴怒吗?他会立刻下令将这个胆敢威胁管家、妄图窃取硝石、此刻如同蝼蚁般倒在他脚下的“供奉”碾死吗?!
就在苏晚被这无声的对视压迫得几乎要崩溃的瞬间——
萧珩那双空洞茫然的暗金色眼眸,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很慢。很艰难。
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然后……
他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着破旧铜锣的……气音。
那声音破碎不堪,模糊不清,仿佛从地狱的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苏晚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双耳,试图从那破碎的气音中分辨出任何字句。
“……冰……”
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微弱地飘散在弥漫着血腥与寒气的死寂空气里。
冰?
苏晚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说的是……冰?!
他看到了?!他认出了?!他指的是……那冰鉴?那硝石?还是……地上那冰封的血珠?!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萧珩却并没有再看她。
吐出那个模糊的“冰”字之后,他那双空洞茫然的暗金色眼眸,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如同失去支撑般,再次缓缓地……闭合上了。
沉重的眼睫如同垂落的断龙石,彻底隔绝了那双令人灵魂冻结的深渊。
他靠在床沿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那只按压在胸膛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染血的锦被上。
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比之前更加微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空洞的苏醒,那茫然的一瞥,那模糊不清的一个音节,都只是这具重伤濒死的躯壳,在无边的黑暗深渊边缘,一次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又极其诡异的……回光返照。
苏晚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
冰冷的寒意,如同剧毒的藤蔓,从她身下冰封的血珠祭坛中蔓延而出,顺着冰冷的血液,一点点爬满了她的西肢百骸,最终……死死缠绕住了她狂跳的心脏。
冰渊初睁,回光一瞥。
那模糊的“冰”字,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一个无形的烙印,狠狠砸在了这刚刚被鲜血强行坐实的“供奉”契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