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天,总是比别处要长一些。
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太安静了,连墙上的时钟声都能清晰得令人难安。我坐在妹妹的病床旁,看着她慢慢啜饮一杯温牛奶——她坚持要自己喝完,哪怕每一口都慢得像蜗牛在爬。
“哥哥,你在想什么?”她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低头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你耳朵会动。”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然后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胡思乱想。”我说,“明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我却总是控制不住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点点头,像是能理解我的状态,“我也是。”
她没问我具体想了什么,我也没有多说。我们之间,有些事是不需要翻出来的。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
她住的是单人间,窗外是医院后院的景观区,有几棵树和一排整齐的草坪,偶尔有几只流浪猫在围墙上散步。
护士来换药的时候,看到我们俩坐得很近,就在门口多看了两眼。我注意到了,但没表现出来。
妹妹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等护士走后,她轻声说:“大家会不会……觉得我们太黏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那几只猫蹲在石栏上舔毛。
“黏又怎么了。”我说,“我又不是他们的家人。”
“……可是我们是彼此的家人。”她轻轻说了一句。
我一愣,低下头,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
是啊,我们是“家人”。
可就是这两个字,让人既安心,又无法彻底安心。
明明是最温柔的关系,却也成了最容易被误解的理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不是兄妹,是朋友、是恋人,甚至只是陌生人,我们会更自由一点吗?我们会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生活吗?
可是,如果我们不是兄妹,我又怎么可能对她有这样的感情?
这份亲密,是从血缘开始,却早己脱离了血缘的范畴。它成了一种执念,一种依赖,一种——
说不出口的爱。
我并不是不知道世人会怎么想。
“哥哥太粘着妹妹了吧?”
“她己经是成年人了,还让哥哥管这么多?”
“他们到底是不是正常兄妹啊?”
这些话,我甚至不用别人说出口,只要我自己站在人群外,想象一个“别人”,就能想象得无比清晰。
但问题是——我不在乎了吗?
我在乎。非常在乎。越在乎,就越感到羞耻。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因为我太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善待复杂的情感。
我也不是什么伟人。每天夜里坐在书桌前,我会质问自己:你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你到底凭什么这样对她好?你是她哥哥,不是她的依靠,更不是她的归宿。
可她就那样望着我,像相信春天会来的孩子一样相信我。
“哥哥。”
她又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头,她把手伸出来。
“坐这边吧。”
我回到她床边,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指尖有些凉,但她的掌心是温热的。
“你知道吗,”她看着我说,“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是不是太靠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是,我不想退。”
她这么说着,像是在宣告某种结论,而不是寻求认同。
“我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我知道我不应该总是依赖你,可是我只有你。我真的试过很多次去想‘哥哥不在身边的生活’,可是一想,就呼吸不过来。”
“我不是在给你压力。”她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想告诉你,就算别人怎么想,我不会离开你。”
我低下头,把她的手贴近自己脸颊,闭上眼。
“我也一样。”我轻声说。
“就算有一天你讨厌我,或者不想和我住在一起了,我也会守在你身边。”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是风,“只要你还愿意让我在。”
“不可能讨厌。”我几乎是立刻回答。
“那就好了。”
她靠着床头,闭上眼。病房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我们交叠的呼吸声。
——
当天晚上,医院走廊的灯光异常地亮。我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翻看手机,打开那个社交平台的私人消息界面。
前几天我写了一篇关于“照顾亲人住院”的小随笔,被一个不算大的账号转发了,留言里有不少温暖的话,但也有些评论让我不敢再看第二遍。
「有点太亲昵了吧,兄妹?」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兄妹啊。」
「是不是应该找个专业心理医生帮他们介入一下?」
我合上手机,感觉心口隐隐发闷。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我甚至可以理解他们的善意——可善意这东西,只要不理解,就很容易变成刀。
我站起来,回病房的时候,她己经睡着了。
我走到她床边,替她拉好被角,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温热,呼吸平稳。这个世界对她太过不公,而她却从未怨恨,只是默默承受。
也许,我要做的不是证明什么,不是反驳谁,也不是拯救谁。
我只是——
要一首留在她身边,不离开。
哪怕世界不懂,哪怕我自己也无法彻底说服自己,我都不能后退。
因为她在看着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