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检查的日子,来得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一些。
我本以为还有时间可以准备。准备什么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准备情绪,也许是准备面对更糟的结果。但时间就是这样,哪怕你一动不动,它也会自行滑落,像窗外那棵开始掉叶子的树,一片一片地静静消失。
我们早上很早就出发了。天刚亮,空气清冽,街道还没完全苏醒。
她坐在出租车后座,一首在看窗外,脸贴着玻璃。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照在她的侧脸上,有点淡淡的暖黄光。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听音乐。只是安静地望着那些慢慢后退的建筑物和人群。
我突然觉得,我们的世界好像就这样越来越远了。
“等做完检查,想吃什么?”我尽力用自然的语气问她。
她终于转过头来,想了想:“哥哥做的炒鸡蛋吧。”
“你不嫌我煎得太老?”
“不会啊。老的才香。”她眯眼笑了笑。
我们在医院楼下下车,她站在台阶前看了看大楼,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跟我一起走进去。
这一回的检查,比以往都更仔细。医生给她安排了好几个项目,包括连续几个小时的观察。
我在外面等。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翻书。只是坐着,盯着天花板,听走廊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叫号声,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医生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翻看厚厚的一叠资料。
“这次的检测结果比我们预期得复杂一些。”医生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平稳,“有几个关键指标正在波动,虽然不至于说是‘恶化’,但确实不是理想状态。”
“……严重吗?”我问。
“暂时不严重。但我建议提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点头,“好。”
“她知道吗?”
“还没跟她说。”
医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神比声音严肃许多,“有些事,我希望你可以尽快和她沟通。她的病情,需要她自己的意志力来配合,但也不能总靠隐瞒。”
我沉默了。
我知道医生说得没错。可一想到要告诉她“你需要住院”这件事,我心里就像被灌进了铅。
“还有,”医生接着说,“你是她监护人吗?”
我一愣,“不是法定的。但她一首跟我一起生活。”
他点了点头,像是记下了什么。然后递给我一张纸,“如果同意住院,需要签字。包括术前观察、后续转入更高阶段治疗的可能性。”
我接过纸,纸张有些粗糙,字却格外清晰。
“谢谢。”我低声说。
——
走出医生办公室时,我一眼就看见她在长椅上坐着,抱着膝盖,低头看着脚尖,好像在等很久。
我走近,她抬头看我,眼神澄澈。
“怎么样?”她问。
我坐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
“医生说……建议你住院一段时间。”
她好像早就猜到似的,只是轻轻点头,“嗯。”
没有惊讶,也没有迟疑。只是“嗯”了一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你不害怕?”我问。
“怕啊。”她笑了笑,“但我不想让你更怕。”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住院的时候,你可以来陪我吗?”
“当然可以。”
“每天?”
“每天。”
“就像以前你放学回来就来医院找我那样。”
我握住她的手,“比以前更早。”
她轻轻握回我,手掌温热,像是某种快要熄灭又被保护起来的火光。
——
回到家后,我们开始简单整理她住院要用的东西。她自己收拾了几本书,还有我们写了一半的日记本。
“你也要带本子。”她说,“我们每天还是要写,不可以偷懒。”
“嗯,我会带。”
“你也要写我每天吃了什么、有没有笑、有没有睡好。”
“好。”
“还有……”她顿了顿,“如果我突然情绪不好了,你也要写下来。但要用好听的词。”
“比如?”
“比如‘她今天下雨了,但雨很快停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那我是不是也得画一张小太阳。”
“对呀。”她认真地点头,“哥哥画得不好也没关系。”
我没告诉她,我其实一首在偷偷学着画画。从她的画本里,从我们小时候的涂鸦中,一笔一笔地模仿,只是想在她难过的时候,画出一张能让她开心的小图。
她不知道这些。或者,她知道,只是没有说破。
——
那天晚上,她早早睡下。
我坐在书桌前,把今天的日记一行一行写了下来。
「今天她知道自己要住院了。
她没有哭。只是说:‘哥哥你会来陪我吗?’
我说当然。心却酸得像被浸在水里。
如果我可以,我真的想把她的病带到我身上。
让她代替我,拥有一个完全自由的人生。」
我合上本子,起身轻轻推开她的房门。
她睡得很安稳,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意。
她说她不怕。可我知道,她只是怕我怕。
这个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这么坚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