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开始写小说,是在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时间点。
准确来说,是她把小说放在我书桌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可能一首都在写。
那天我刚放学,书包一扔就准备开始例行的“发呆三十分钟”,但我看见我的笔筒歪了,底下压着一叠奇怪的稿纸。
纸是文具店那种练字用的,边缘被撕得不太整齐。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标题,只在右上角写着一句话:
「这是给你看的。」
我拿起来看。
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那孩子没有声音。也没有名字。别人看她,就像看一块贴在玻璃上的便条纸。看得到,却不会真的读。
读到这里我就愣住了。
因为我能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
她写的不是“小说”,是她自己,只不过她把自己切成了纸片,用别人的视角放进故事里。
我继续读。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男生,也没名字。
他和那孩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偶尔会在便利店买错对方喜欢的饮料,也会在早上争抢厕所的顺序。他常常想,“要是她能开口叫我一声名字就好了”。
——“叫我一声名字就好了。”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好像有点明白了她想表达什么。
不是“说话”本身让她困难,而是“叫出别人的名字”对她而言,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气的事。
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被她写进了这个故事。
虽然故事里的男生比我聪明一些,也更温柔一些,连袜子都不会乱扔。
但我能感觉到,那就是我。
是她心里,那个被画、被记住、被默默依靠的“哥哥”。
我读完整篇,大概西千字。
写得并不成熟,结构也有点散乱,甚至还有几处错别字,但我读得异常认真,比考试时看题目还要认真。
读完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看了看房间,她不在。
书包还在,她的水杯也还满着,应该是去了阳台。
我跟了出去。
她背对着我坐在阳台的小椅子上,风吹动她的发尾,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但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我看完了。”
我说。
她没有转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踌躇了一下,然后说:
“你写得……好像在看电影一样。”
她终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是真的,我不是敷衍你。”我赶紧补充,“尤其是那段便条纸的比喻……我觉得特别准。”
她站起来,慢慢走回房间,从书架上拿出另一本练习本,然后递给我一张新写的纸条:
「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写给你看的。」
我挑眉:“那后来为什么又让我看?”
她低头,思考了很久,又写:
「因为……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认出我。」
“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啊。”
她没笑,也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平静地接过我的回答。
然后,她在那张纸条背面写下:
「那我成功了。」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成功。
但我感觉,她的确打开了一扇门。
哪怕只是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之后几天,她没再画我了。
她开始写第二篇小说。
我没有主动去问,但她每天都会在日记本上写几行,然后撕下来小心地塞进一个文件夹。
我们交换的纸条也少了。
不过我倒是没有不高兴。
我知道她不是不理我了。
她只是,把想说的话,转移到了别的纸上。
有时候我会坐在床上,偷偷听她写字的声音。
沙沙沙。
像是铅笔在心脏上描边。
有一天放学我回家得比较早,打开门发现她坐在地板上,一脸沮丧。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
她没说话。
我放下书包,走过去,看到她的画板翻到一页,纸上是她刚写的字,被水渍浸湿了。
铅笔痕迹扩散成了一团团灰色的云,看不出原来的字了。
她的眼眶有点红,像是刚哭过。
“你……不小心打翻水了吗?”
她点点头。
“是写得很久的东西?”
她又点头。
我蹲下来,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回忆。”
她抬头看着我。
“我把你当作小说主角的视角写一篇,好不好?”
她愣了。
“不是你写,是我写——从我的角度。你写你看到的我,那我就写我看到的你。”
她低头,拿出一张纸写:
「你不会写。」
“我会写作文啊。老师还夸我来着。”
她盯着我几秒,然后噗地一声笑出来。
是那种完全不加掩饰的笑。
我好像突然中了奖。
那天晚上,我真的写了一篇。
我写了她第一次递给我纸条的表情,写了她拿画本挡住脸时眼睛笑弯的样子,写了我看她画中自己时的悸动。
写完我给她看,她很认真地读完,然后在最后一页下面写了五个字:
「你写得不错。」
我咧嘴笑了。
“你这是在夸我?”
她点头。
“你终于夸我了。”
她低头写:
「以后可能不会再夸了。」
“那我要把这页收起来,裱框挂墙上。”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却带着笑。
她还是不说话。
但她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开始学会在句子里藏起比喻,学会设下伏笔,学会用虚构去表达真实。
而我,开始变成她故事里的常驻角色。
甚至有一天,她在稿纸的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
「我想写你一百次。」
我看着那句话的时候,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是感动。
也不是欢喜。
是那种——“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那她的故事是不是就写不下去了”的胆怯。
我突然想说:
“那你也要让我写你一百次才行。”
但我没说。
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消失。
我也不会。
她的世界现在有声音了。
那个声音,不是来自喉咙。
而是笔尖。
而我,是她第一个听众。
是她愿意把小说交出去的对象。
而她——
是我永远不想写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