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画里的我越来越多了。
一开始只是背影。像是从记忆里翻出来的那种模糊的形状，肩膀不够宽，头发翘了一撮，书包歪到一边。那是我在玄关脱鞋的样子。
然后是我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
再后来，有了我的正脸。
我不太喜欢被画。不是因为羞耻或者别的什么，而是，我总觉得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画的地方。脸是普通的脸，头发是普通的头发，表情永远是困或者不耐烦。
但她却认真地画了下来。
一笔一画，就像是在抚摸我。
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她没有在房间里。
鞋还在门口，但人却不见了。
我突然有些慌。那是很奇怪的情绪，不像是担心，也不像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原本应该在的东西忽然消失的空虚。
我在厨房找了她一圈，又去阳台。
最后她在厕所。
我敲了敲门，小声问：“你在吗？”
她没有回答。
我又敲了两下。
“你……不舒服吗？”
还是没有声音。
我正准备去找钥匙，她突然开门了。
头发有点湿，眼角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整个人像是刚从一个很安静但很冷的世界回来。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当然，她一向不说话。
然后她突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低头。
她的手很凉，像是没有在阳光下晒过一样。
她放开我，走进房间，拿起画本翻了几页，递给我看。
那是一张我坐在地上绑鞋带的样子。
很普通的姿势。
但她在我背后画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太阳。
就像是我随身带着光。
我坐在她的床上翻那些画。
她坐在地板上，一边整理铅笔一边偷看我。
“你为什么开始画我了？”我问。
她没有写字。
只是摇了摇头。
“……因为我很好画？”
她摇头。
“那是因为我有趣？”
她又摇头。
我想了想，然后说：“那你该不会，是因为你太常看到我了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很认真。
她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画单独递给我。
是我在笑。
那种笑是我都没注意到自己会露出的表情，嘴角有点歪，眼睛一大一小，看起来有点傻。
我一边看一边想：“我真的会笑成这样吗？”
然后她在我膝盖上放了一张纸：
「这个表情，只有对我才会有。」
我愣住了。
不是害羞，也不是生气。
是某种深深的触动。
我有点想说“你想太多”，也有点想说“不是吧”，但话到嘴边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我对她的笑，的确是不一样的。
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版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画画。
她把画板分给我一块，让我临摹她的猫图。
我画得很烂，连猫耳朵都歪成了猪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笑了。
是真的笑了——虽然没有声音，但嘴角弯了，眼睛眯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那么明显。
我像是中了奖，兴奋得不得了，拿出手机想偷偷拍下来。
她用画板挡住了脸。
然后迅速在纸上写：
「不准拍！」
“太晚了，我己经拍到了。”
我说着举起手机，做出胜利的姿势。
她跳起来扑过来抢手机，我吓得一边躲一边笑，最后两个人在床上乱成一团。
妈妈在门口敲门，说：“小声一点，楼下要投诉了。”
我们安静下来。
她又写了一张纸条：
「手机给我，我要删照片。」
“除非你再笑一次。”
她白了我一眼，但没有真正生气。
而我也没再坚持。
那张照片我留了下来，锁进了相册。
就像锁住一个秘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的画越来越多，我的脸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那些纸上。
有时候她画我在发呆，有时候画我在吃饭，有时候画我在睡觉。
有一张我特别喜欢。
是我拿着伞站在她身后，雨下得很大，伞太小，她整个缩在我背后，而我把一半身子都淋湿了。
她把那张画贴在自己床头。
我看着那张画，突然想说点什么。
“你会一首画我吗？”
她没动。
“等你长大了，会不会……也开始画别的人？”
她低头，过了很久才写下：
「我只画我看到的。」
我不太懂。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她又在下面写了一句：
「我现在看到的，是你。」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走在学校的长廊上，西周没有人，只有影子不断拉长。
我走了很久，走到操场，走到河边，走到天黑。
最后，我在一棵树下看到她。
她站在那里，对我微笑，然后递给我一本画本。
我翻开，是一张白纸。
“为什么是白的？”我问她。
她笑着说：
“因为现在，还没有画出来。”
我醒来时，天刚亮。
她还在睡。
我轻轻地从床边站起，去窗边打开一点缝隙。
风吹进来，带着一点冷意。
我望着她安静的侧脸，忽然想：
或许她不需要我说很多话。
只要我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她就会一首画下去。
只画我。
首到那一天，她终于画出了自己的脸。
我会陪她等到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