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末尾,天开始真正热了起来。
教室里空调坏了三天,电风扇呼啦啦地响,像被卡带的摇滚乐。
每个人都在最后的备考冲刺中,仿佛谁停下了,就会被卷走。
老师在讲台上高声念题,我却几乎听不见。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
妹妹倒在房间地板上的样子。
—
前一晚她回得很晚。
她说画室临时加了一次模考,她想试试自己能撑多远。
我没说什么,只是替她留了夜宵,烧了一锅稀饭。
凌晨两点,房间灯还亮着。我想提醒她早点睡,却犹豫着没有敲门。
五点半,闹钟响了,我下意识地去敲她的房门。
没人应。
我推开门,看到她就那么侧躺在地板上,脸贴着木地板,手中还握着半截铅笔,纸上画着一个没完成的人脸。
她没有昏过去,只是过度疲劳后突然脱力。
医生说是低血糖引起的短暂晕厥。
“孩子压力太大了,这个年纪不该这样拼命。”医生一边打点滴一边说。
我点头,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妹妹醒来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
从医院出来的第二天,她退掉了所有画室课程。
不解释,也不争辩。
她坐在房间里,一天都没打开画本,像是跟谁赌气,又像是在等命令。
我坐在她门口,隔着门说:
“你不画了也没关系,但你不能这么不吃不喝。”
里面传来她轻轻的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不是画画的,我还剩下什么。”
我喉头发涩,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问我的问题,其实也是我这几个月一首在问自己的。
我们都太早地定义了自己。
她是画画的,我是她的哥哥。
一个是“病弱又努力的妹妹”,一个是“无私支持的兄长”。
可是谁又真正问过我们,我们愿不愿意?
我走进去,把便当盒放在她书桌上。
“吃一点吧,我不想你变成我人生中缺席的角色。”
她看了我一眼,终于低头咬了一口饭团。
我坐在她床边,盯着窗外的阳光,慢慢开口:
“你知道吗,我前天通过了面试,策展专业那边给我发了预录通知。”
她咀嚼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我。
“所以你决定了吗?”她问。
我点头:“我想去。我想做属于我自己的事。”
她没有说话,低头又吃了一口。
“那你呢?”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声音轻到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继续画,但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赢过谁。就是……因为我喜欢。”
“那你会怕吗?再一次被说成模仿,再一次被质疑。”
她咬住嘴唇,半晌后说:“会怕。可我更怕我什么都不画。”
我听见这句话时,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轻了。
原来我们都不是真的那么坚强,只是还没有放弃。
—
暑假的申请季开始了。
我填好志愿,递交资料,等确认邮件的那一刻,整个人如释重负。
妹妹也慢慢恢复作息,每天练习画线条,不着急出稿、不炫技,也不再上传社交平台。
她说:“我要重新和画画谈恋爱,像一开始那样。”
我们各自走在不同的方向上,但晚饭后依旧一起散步,聊些琐事。
那天我们并排走在河边,她突然问我: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终于活成了一个‘人’?”
我一怔,然后笑着说:“你是说,终于不是‘哥哥’和‘妹妹’的附属标签了?”
她点点头。
“那你觉得,风的终点是哪里?”
她突然抛出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想了想,说:
“不是远方,是被谁记住的地方。”
她笑了,很轻,却像解开了一个心结。
我想起那幅她画的《走错路的风也会吹来花香》,又想起那一次在展览中她说的话:
“我画画,是为了让别人看见我。”
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之所以一首走在风里,不是为了被谁吹走,而是想被真正地看见。
——而现在,我们终于被彼此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