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防盗门隔绝在外。午后的阳光穿过老式居民楼蒙尘的玻璃窗，在客厅斑驳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十西岁的林晚蜷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一角，膝盖上摊着一本摊开的《简·爱》，目光却飘向厨房。
母亲周雅琴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正麻利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油烟机发出沉闷的嗡鸣。她身形单薄，侧脸的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有些紧绷，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总在担忧着什么。客厅另一头，父亲林国栋坐在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看着摊在膝盖上的报纸，手指间夹着的烟快要燃尽，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沉闷的安静，只有锅铲碰撞的声响和报纸翻动的窸窣声。
这是林晚记忆里“家”的常态。算不上冰冷，但也绝称不上温暖。像一杯搁置太久、早己失了热气的温水，温吞，平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父母的交流大多围绕着柴米油盐，或是林晚和她姐姐林晨的学习成绩。只有在提及林晨时，家里的空气才会短暂地活络起来。
“小晨快回来了吧？”周雅琴关了火，将菜盛进盘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说今天月考成绩能出来，肯定又是年级前十。”
林国栋从报纸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弯：“嗯，这孩子，像她妈，聪明，踏实。”他掐灭了烟蒂，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将来考个重点大学，给咱们老林家争光。”
林晚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姐姐林晨，比她大三岁，是这座普通居民楼里最耀眼的存在。漂亮，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懂事得不像话，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终极版，更是林晚需要仰望的一座高山。林晨的房间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摆满了奖状和竞赛证书，墙上贴着清华北大的招生海报。她是这个家默认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和荣光。
林晚也曾努力想靠近那座高山，但似乎总差了那么一口气。她的成绩中等偏上，性格内向安静，在光芒万丈的姐姐面前，她像一颗不起眼的尘埃。父母的关注和期望，大部分都倾注在林晨身上。林晚习惯了坐在角落里，习惯了当那个不被注意的配角，习惯了家里这种以姐姐为核心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平静。
“晚晚，”周雅琴的声音打断了林晚的思绪，“去把姐姐房间的窗户开一下通通风，她上次说屋里有点闷。”语气是交代任务式的，带着对林晨生活细节的关切。
“哦。”林晚合上书，应了一声，起身走向林晨的房间。推开那扇总是紧闭的房门，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混合着书卷气扑面而来。房间整洁得近乎刻板，书本按照高矮排列得一丝不苟，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照亮了书桌一角那个精致的音乐盒，那是林晨去年生日时父亲特意从省城带回来的。
林晚走到窗边，踮起脚推开那扇有些沉重的老式木窗。微风吹进来，拂动了窗边书桌上摊开的一本笔记。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压住笔记，目光却扫到了书桌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锁扣似乎没有扣严，露出了一条缝隙。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心底那点对姐姐完美世界隐秘的好奇，也许是长久以来被忽视而滋生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林晚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抽屉。抽屉无声地滑开了一小段。
里面没有日记本，也没有想象中的秘密。只有几本旧相册，一沓用皮筋捆好的信件（看起来像是同学间的普通往来），还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药盒？
林晚的目光被药盒旁边的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白色的小塑料棒，很细，像一支短小的体温计，但一端有个塑料帽。它被随意地丢在抽屉最里面，似乎想藏起来，却又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仓惶。
林晚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根小棒。塑料棒中间，一个小小的显示窗口里，清晰地印着两道刺目的、鲜红色的横杠。
像两条冰冷、剧毒的蛇，瞬间盘踞上她的神经。
这是什么？林晚的呼吸骤然屏住。她虽然懵懂，但生理课的知识像闪电般劈入脑海。验……验孕棒？两道杠……阳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姐姐林晨？那个永远穿着干净校服、梳着利落马尾、眼神清澈坚定、目标是清华北大的优等生？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被邻里交口称赞的骄傲？她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晚。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那根小小的塑料棒掉回抽屉深处。她慌乱地想关上抽屉，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以及林晨清脆如常的嗓音：
“妈，爸，我回来了！成绩出来了，年级第五！”
林晚浑身一僵，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出喉咙。她手忙脚乱地用力将抽屉推回原位，咔嚓一声扣上了锁扣。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出了林晨的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房门，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客厅里，是父母围着林晨关切的询问声和姐姐带着笑意的回答。那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又如此刺耳。林晚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刚才那两道鲜红的杠仿佛烙印般刻在了视网膜上。
完美的表象之下，是什么？那个黄昏，林晚第一次感觉到，脚下这看似平静的地面，似乎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而缝隙之下，是令人窒息的、未知的黑暗。姐姐林晨那张永远阳光自信的脸，在她心中，第一次蒙上了一层模糊而冰冷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