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晚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推开“时光书店”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时,门上的铜铃发出了一声沉闷而迟缓的“叮当”声,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雨夜浸透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书店里只亮着一盏功率很低的壁灯,光线昏黄而温暖,勉强照亮着门口一小片区域和高大的书架轮廓。大部分空间都沉浸在一种静谧的、安全的黑暗中。
“谁啊?”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书店深处传来,带着一丝警惕。
“陈伯……是我,林晚。”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哽咽而有些颤抖,几乎微不可闻。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陈伯佝偻的身影从一排高大的书架后转了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布褂子,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即看到林晚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模样,那惊讶迅速化为了深深的担忧。
“丫头?!”陈伯快步上前,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着她,“这……这是怎么了?下这么大雨怎么跑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搪瓷缸子,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扶林晚冰冷的手臂。
林晚被他搀扶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踉跄着走进书店深处。陈伯将她安置在书店最里面、靠窗的那个熟悉的老位置上——一张铺着旧棉垫的藤椅,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堆满了旧书的矮几。这里是她学生时代最常待的地方,像一个被遗忘的、温暖的巢穴。
“等着,别动!”陈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匆匆转身,佝偻着背走向书店后面他隔出来的小隔间。
林晚蜷缩在藤椅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冷的粘腻感。她环抱着双臂,汲取着书店里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高大的书架上,那些蒙尘的书脊在昏暗中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无数沉默的守护者。
不一会儿,陈伯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旧毛巾,还有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却很厚实的粗布外套。
“快,先把湿衣服脱了,披上这个!小心冻病了!”陈伯把毛巾和外套塞到她手里,语气带着长辈的责备和心疼,“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林晚麻木地接过毛巾和外套。陈伯的关怀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终于穿透了她冰冷绝望的外壳,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懈。巨大的疲惫和委屈瞬间涌了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毛巾胡乱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
陈伯很快端来一个更大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滚烫的、颜色深浓的红茶,散发着浓郁的、带着一点药草味的香气。“快喝点,暖暖身子。”他把茶缸放在矮几上,又拉过一张小凳子,坐在林晚旁边,昏黄的光线下,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无声的询问。
林晚裹上那件宽大的粗布外套,温暖干燥的布料包裹住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她捧起滚烫的搪瓷缸子,灼热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冰冷的手指上,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又贪恋这份温暖。她小口地啜饮着热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暖到冰冷的胃里,也仿佛稍稍融化了一些冻僵的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口地喝着茶。陈伯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他那杯己经凉了点的茶,浑浊的目光落在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上,仿佛在陪她一起沉默。
书店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细密的雨声,偶尔有书页在寂静中因湿度变化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还有林晚小口啜饮热茶的声音。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安静。
这份沉默的陪伴,没有追问,没有安慰的话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林晚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个她熟悉得如同第二个家的“树洞”里,在这个如同沉默山岳般的老人身边,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喝了大半壶热茶,身体终于不再那么冰冷地发抖。林晚放下搪瓷缸,抬起头,对上陈伯温和而包容的目光。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和混乱,似乎都在这片温暖的寂静中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处言说的疲惫。
“陈伯……”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项目……没了。被……彻底否决了。” 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陈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惋惜,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他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藤椅的扶手,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拍打岁月的尘埃。
“丫头,”他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有些事啊,强求不得。就像这雨,该下的时候拦不住,该停的时候也留不住。”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书店深处那些沉默的书架,“这老家伙(指书店)在这儿待了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经过。没了这个项目,它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愿意进来坐坐,翻翻书,它就有它的活法。”
他的话朴素,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林晚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这间在昏暗中散发着温暖和安宁的书店。是啊,书店还在。它经历了战火,经历了岁月的侵蚀,经历了无数变迁,它依旧在这里,像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理解的酸楚,和一种在绝望中看到微光的释然。她用力地点点头,将脸埋进陈伯递过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毛巾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和支撑。
窗外,雨声渐歇。天边,浓重的墨色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漫长的雨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书店里,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在沉默中等待着晨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