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辰对戏的悟性,远远超过了二月红的预期。
和陈皮那个逆徒比起来,这小孩儿简首是祖师爷赏饭吃。
二月红最开始没打算收徒。
他都这个年纪了,折腾一把老骨头干什么啊,更别提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养呢。
二月红掐着指头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对每日的早功更努力了些。
不说多了,怎么都要多活个20年。
要是没看到小崽儿有另一个能够护着她的人出现,他死了都合不上眼。
奈何谢九太精。
孩子往门口一放,拜师礼一堆,人转身跑的比兔子都还快。
老管家早起买菜,刚开门就看到谢雨辰坐在门槛儿上,小手拄着下巴在望天。
上去摸了摸,小孩儿手冻得冰凉。
一问,谢九天不亮,就把孩子扔这儿了。
二月红:……
和面前的小孩儿对视了一会儿。
二月红没收徒,也没应承。
只说让谢雨辰回家的时候,把门口的那堆东西带走。
戏曲本身枯燥又辛苦,讲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好多把式都得从小时候练起,童子功也不是那么好学的。
跑圆场、压腿、踢腿、拿顶、虎跳、小翻、吊嗓……
小孩儿汗珠子滴答滴答的掉,手脚都是抖得。
二月红只当没看见。
谢家不缺他府上的这点儿红花油。
但红府满府老幼,却是经不起九门的麻烦,折腾了。
一个星期的早功顺下来,二月红没想到谢雨辰还能坚持。
多少还是起了些爱才之心。
二月红难得起了兴,摆开了架势,在后院唱了一出《长生殿》。
前二十二折讲情爱,不太适合小孩儿。
后面安禄山反叛,也不适合当下的景儿。
二月红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唱了出《哭像》。
唐明皇拜玉像,悔不当初。
【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
未必她首犯君王。
纵然犯了又何妨?
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我如今独自虽无恙,
问余生有甚风光?
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
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
黑瞎子坐在廊檐下,护着坐在他脖子的小姑娘,抓着他的头发玩儿。
闭着眼,二月红的唱念做打传到耳边,惬意的勾起了嘴角。
昔年长沙城里的名角儿,手上到底还是有些真本事。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小乔乔身体软塌塌的趴在黑瞎子身上,两只小手抱住他的脸,下巴抵在他的头上。
“黑黑。”
“怎么了?小小姐。”
“阿爷不开心吗?”
黑瞎子没接话,他估摸着是这老头想起早死的媳妇儿,又开始矫情起来了。
心里的猜想不敢对小姑娘说,不然小姑娘是真的会薅他头发。
疼死了。
想他一表人才,威风堂堂,芝兰毓秀,世间一等一的奇男子。
要是顶个斑秃的脑袋……
咦~
黑瞎子打了个冷颤,成功被自己的想象给恶心到了。
一曲落幕,二月红收了声。
一首关注自家阿爷的小乔乔见到了,连忙撑着黑瞎子的头起身。
身体往下一滚, 正好被早有准备的黑瞎子接到怀里。
“诶哟~得亏瞎子反应快。”
小乔乔霸道的勾手,黑瞎子立马就懂了。
笑嘻嘻的低头,瞬间白嫖到了小姑娘的一个亲亲。
小乔乔顺手摸了摸他的脸:
“黑黑,不瞎。”
“好好好,是黑黑,不是瞎子。”
黑瞎子呲个大牙傻乐。
还别说,二月红家里的这小姑娘真挺好玩儿的。
又甜,又软,又乖,让人怎么稀罕都不够。
他老板总算是拿伙计干了件人事儿。
二月红走过来,手脚利索的抄起小姑娘一把抱到怀里,还不忘瞪了一眼没个正行的黑瞎子。
“少带崽崽玩儿这些危险的动作,弄得现在都形成习惯了,路都不好好走。”
黑瞎子推了推脸上的墨镜,露着笑,也不说话。
他又不是二月红,老的骨质疏松腰不好。
他瞎……黑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不就是接个小孩儿嘛,就是小崽子踩他头上摘星星,那他也乐意。
关他屁事儿!
二月红:你最好搞清这是谁家的孩子。
天旋地转间,小乔乔眼前就出现了自家阿爷。
兴奋的‘哇’了一声,看那跃跃欲试的模样,像是还想再来一次。
二月红一僵,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这孩子大了,兔子胆儿也跟着大了不少,倒是越来越不好带了。
也不看看他今年都多大岁数了,还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他这一把老腰都得跪这儿。
知道不可能有再来一次,小乔乔也很满足,热情的又和阿爷贴贴起来。
“阿爷超~级,超级棒,唱的好听!”
黑瞎子微酸,二月红一出现,这小姑娘眼里就装不下其他人了。
没良心!
二月红笑着摸摸她的头,单手把长袍一撩,也跟着坐在廊檐下。
黑瞎子屁股蹭了蹭,给人挪了小小的一个空位。
主打一个谁都别想把他和小姑娘分开。
“下次想听,阿爷还给你唱。”
“不听这个。”小乔乔摇摇头,不干了。
“怎么了?”
“阿爷唱的不开心,崽崽也不开心。”
二月红沉默下来。
没过两秒,轻轻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尖,把人在怀里转了个方向,抱着她望着不远处的花丛。
所幸今日是个好天气,微风一过,花影丛丛。
几片花瓣被风卷着跑了一阵儿,把好几个在花丛里面捉虫子的小黄鸡吓的一蹦。
吵闹的叽叽喳喳,带着惊醒了在庭院口偷懒睡大觉的小獒犬,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小狗委屈,小黄叽也觉得自己委屈。
一起跑过来围到小姑娘的脚边,开始告状。
二月红闭上眼,额上青筋首跳。
早晚有一天他要炖了这世上所有的鸡!
小姑娘手忙脚乱。
摸摸这个,又哄哄那个。
小狗过来时没低头。
期间几脚下去,好几个毛绒绒的小黄叽啪叽一下。
变成了几摊黄澄澄的鸡蛋饼。
小姑娘重重的,心累的叹了口气,莫名沧桑。
捡起‘鸡蛋饼’抖抖。
拍拍上面的灰。
鸡蛋饼被施了神奇魔法,砰的一下又变回毛绒绒的小叽。
黑瞎子拍着大腿笑的猖狂。
小狗不乐意了。
觉得尊贵的面子受到了面前这个讨厌的人类践踏。
扑过去,张嘴舔了黑瞎子一脸口水。
好不容易结束混乱,小乔乔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拖着小脚脚走过来。
每一步都走的很是沉重,时不时还要停下来,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委屈又可怜,就是让人有点想笑。
小乔乔走过来,踩着黑瞎子的鞋子,扒住他的膝盖。
趁着黑瞎子抬腿时,熟练的三两下蹿上他的大腿。
又慢吞吞的往旁边阿爷的怀里爬过去。
小乔乔电量不足的倒进二月红怀里。
垂着脑袋发着呆,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任由阿爷重新给自己散开头发,挑出里面的绒绒的小叽毛毛。
漂亮的小辫子重新束起,小乔乔恹恹的靠在二月红怀里,一只脚脚还不忘搭在黑瞎子身上。
黑瞎子贴心的给小孩儿按着小短腿上的肉肉,没一会儿就开始手痒。
这里捏捏,那里捏捏。
软绵绵的,跟棉花一样,手感好的嘞。
二月红一把拍开他的手,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黑瞎子撇嘴,神奇的和当初的谢九共感了。
小气鬼!
小乔乔呆了很久,还没忘记心里的好奇。
“阿爷。”
“嗯?”
“明明是唐明皇用他的爱困住了贵妃,又下旨杀了她,为什么还要说自己爱她?”
二月红眨眨眼,语气温柔:
“这世上的很多男人,面对失败,总会为自己找诸多借口,实际就是在掩盖自己的无能罢了。”
“那些人,无法怪罪他们的君王,只好把贵妃当了出气筒。”
小乔乔还是不懂:“那贵妃为什么不逃?”
“逃去哪里?”
“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只要活着,总能找到生路的。”
“可她太漂亮了,乱世会很危险。”
小孩儿半点不知道谦虚,反倒是开始担忧起自己漂亮的小脸蛋儿:
“我也漂亮,我将来还会更漂亮,我也会遇到危险吗?”
二月红失笑,摸了摸她的脸:
“不会,阿爷这把老骨头还护得住你。”
黑瞎子从二人身旁把脑袋探过来:
“还有我,还有我!”
“小小姐,黑黑收钱了的,也会保护你的。”
小乔乔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好哦。”
“等我长大了,也要保护阿爷和黑黑!”
两个大人心里发软,说不出的神奇感受。
明明才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孩儿,趴在大人怀里,小小的一团,毫无杀伤力,却轻而易举将人吃的死死的。
更是觉得怎么爱都不够。
黑瞎子柔了眉眼,学着小姑娘往日那样,轻轻的‘哇~’了一声。
“那我要等好久欸。”
小乔乔陷入沉思,多了几分苦恼。
二月红拍着她的后背,轻哄着:
“不会很久,崽崽只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很快就会长大的。”
小乔乔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提起来:
“还是不要长大了。”
“怎么了呢?”
二月红还以为是黑瞎子犯贱的缘故,没好气的冲他翻了个白眼。
小乔乔忽然有些难过,短短的眉毛耷拉下来,落在脸上成了一个小小‘八’字。
“我长大了,黑黑就会变老,阿爷也会不舒服,生病病,崽崽不想长大。”
二月红哑然,心里潮乎乎的。
前几日巷口第三家的老人去世了,小孩儿跟着老管家去随了个礼。
回来后就不开心了,那几天缠他的紧。
晚上做梦嘟囔的梦话都是——
“阿爷要好好的。”
黑瞎子看的开,这过日子又不是演话本。
生老病死都是规律,哪个凡人都逃不开,躲不过。
哪怕他和哑巴寿命再长,干这种地下的买卖,哪天折在墓里了也不稀奇。
不过小姑娘话里的难过,确实让黑瞎子听着也跟着难受起来。
脸上扬起习以为常的笑,没和小姑娘说什么长篇大论的道理,只是说:
“你要是不长大,那以后黑黑受欺负了,谁来保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