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缩手缩脚的坐在厨房的矮凳上，难得有些无措。
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哪怕到死，都再也进不来红府了。
或许等死了，指不定魂儿都进不来。
没想到还有故地重游的这一天。
重点是，他师父没死，他也没变成鬼。
目光移到灶台前，小熊崽儿眼巴巴的，围着他师父脚边转来转去。
“阿爷，崽崽要加香香的蛋蛋。”
“好~”
“还要脆脆的绿绿。”这是要青菜。
“可以。”
厨房的顶上灯泡明亮，温馨散着不刺眼的黄光。
灶下的干柴燃烧，偶尔噼里啪啦的炸开一点火星。
蛋液倒进油锅，刺啦一声。
油润的蛋香冒出，霸道的在每个人的鼻尖，耀武扬威。
小熊崽儿闻着香味儿更馋了，嘴角的晶莹晃了晃，又被二月红细心的擦去。
夹起一小块儿嫩黄的煎蛋，递到嗷嗷待哺的小熊崽儿嘴边。
小孩儿急迫张大嘴，嗓间挤出一声‘嗷呜’的馋叫。
陈皮移开视线。
另一口铁锅里的水烧开了。
他眼睛看到袅袅的热气。
耳朵听到开水滚起，水泡炸开的声音。
虚幻又不真实。
恍惚间，陈皮好似回到了十多岁的少年时期。
那时的二月红年纪轻轻，就己经是长沙城里最出众的角儿。
暗地里一手探墓的功夫，道上人见了，谁不拱手敬称一声二爷。
春日杏花落满头，少年足风流。
师娘也还在，厨房向来是师娘的地盘。
清早的热粥，晚归的面。
缝补的衣衫，生日的贺礼。
一点一点的，让红家这师徒俩，也多了不少人气儿。
他当时和师父，也没有走到这一步。
依旧是师娘口中的小陈皮，师父座下最让人闹心的小徒弟。
“吃面。”
神智被唤回，陈皮掐灭心底的那点儿酸涩。
总归都是物是人非。
何必再念。
一张小方桌，二月红和陈皮面对面落座。
陈皮一路从广西颠簸到顺京，早就饿的饥肠辘辘。
鸡蛋青菜面的香味首冲鼻尖。
陈皮吊着眼，邪邪的瞄了二月红一眼，连带他怀里的那个小崽子也一并瞅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不舒服什么。
不满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陈皮埋头，挑起了一大筷子面条囫囵的塞进嘴里。
入口的味道让他一愣。
滋味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他才入红家的时候，二月红可是连白粥，都能煮成黑米锅巴的人。
很快放开心里那点儿不自在。
陈皮埋着头，面无表情的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小熊乔看着他吃饭凶猛的模样，不知不觉停了咀嚼的动作，嘴巴也不自觉的张大。
好厉害。
咻咻一下，面面就不见了。
二月红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擦去下巴上的油渍，一小根青菜喂到嘴边。
“崽崽，吃饭要专心。”
小乔乔听话的咬住青菜脆脆的叶柄，小嘴一点点的快速吃进嘴里。
叶柄露在嘴巴外面，随着她进食的动作一上一下，像极了软绵绵的兔子。
陈皮的一碗面很快下了肚，刚抬头，筷子都还没放下呢，面前又被推过来一盘嫩嫩的大葱炒蛋。
撩起眼皮，小胖崽儿从他师父怀里探出身，半个身体都趴在桌上，现在正费劲儿扒拉的想坐回原位。
陈皮捏着筷子，没动作。
小乔乔嘿咻嘿咻的刚在二月红的帮助下，安全的回到自家阿爷怀里。
一抬眼，陈皮保持着捏筷的动作，没任何动静。
小孩儿的脑袋里，装不下大人那么多复杂不安的心思。
见他不动筷，便学着阿爷往日哄她吃饭时的耐心，也跟着哄陈皮。
“皮皮，吃。”
咔嚓——
陈皮臭着脸，扔掉手里断成两截的筷子，还不忘提醒一下他那老眼昏花的师父。
“你该送她回学校，最起码的，也好学学规矩。”
二月红忍笑，到底是给人留了面子。
清了清喉咙，没有真的笑出声，只说：
“我养大的姑娘，不必事事都守规矩，万事都随她心意就好。”
“哼。”
陈皮一声冷笑，目光锐利，扫在人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阴寒。
“你早晚有护不住的一天。”
“有事弟子服其劳。”二月红年纪大了，也开始耍起了无赖：
“我死后，自然有我的徒弟。”
“那你可得看好了，眼睛擦亮点，收个乖徒弟。”
师徒二人如出一辙的别扭。
一个低头只低了一半。
一个桀骜半生，想回头，又强撑着浑身傲气的骨头。
小乔乔看不懂大人间打的花枪。
握住自己的小勺子，舀起一块儿鸡蛋，颤颤巍巍的送到陈皮碗里，倒进去。
陈皮望过来，认真的和人对视。
“皮皮，吃！”
“肚肚饱起来，就不痛了。”
陈皮敛下眼，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二月红对这个初为人师时教出来的徒弟，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心狠，手段又毒辣，像只不知饕足的饿狼。
万幸对他和丫头还留有几分真心。
也因为这，他对陈皮的感情，最为复杂。
也不知道丫头有灵，见着他俩现在这模样，会不会生气。
师徒一场，到底是不忍心。
二月红幽幽叹了口气：
“吃吧，不够锅里还有。”
陈皮动了，端起一盘炒鸡蛋，尽数赶到自己碗里。
三两口扒进嘴里，囫囵咽下去。
这次他放了筷子，没再吃任何东西。
随手擦去嘴上的油渍，陈皮垂眼望着桌面上的木纹，语气淡淡：
“你老了，九门其他几家的事，尽量少掺和。”
“这孩子你养着解闷，就养着。”
“这次跟我来的还有一个伙计，身手不错，明天上门了，你觉得看的过眼儿，就留下。”
陈皮起身，垂眼望着满头银发的师父，静默良久，嘴角又挂起熟悉的，讥讽的笑：
“这么大个红府，连个拿得出手的伙计都没有，师父，你也是丢人。”
说完，也不给二月红反应的机会，转头就走。
左脚刚迈出厨房，身后小姑娘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皮皮。”
陈皮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首挺挺的背对着厨房里的二人站在那儿。
小姑娘脚上的软鞋落地，哒哒哒的朝他跑过来。
垂在身侧的大手被握住两根手指，软绵绵的，要不是有点儿体温的热气儿，他甚至察觉不到小姑娘的力道。
小乔乔扯了扯他的手。
陈皮垂眼，看着她。
满满一荷包的糖果，被小姑娘塞进陈皮的手里。
“皮皮。”
小熊乔仰头看他，月亮眼里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都还要亮。
“不要痛痛了，要开心呀。”
“记得回家，崽崽和阿爷等你，下次吃肉肉。”
陈皮扯开她的手，却没丢开手里的荷包。
他蹲下身体，对着小姑娘露出个堪称狰狞的笑意，配着脸上的刀疤，煞气十足。
“小zai……孩儿，这里不是我家。”
小熊乔不理他故意的恐吓，认定了他是自己人。
小脑袋里还没忘记刚刚的那声‘师父’。
小谢哥哥也是这样叫阿爷的。
一个极为亲昵的亲亲，贴上了侧脸，软的让陈皮有些心慌。
“皮皮。”小熊乔从他的怀里退出来，话说的很慢，也很认真：
“糖糖吃完了就回来，崽崽还有。”
陈皮这次没说话，注视了她良久。
随后粗鲁的扯着她脑后的小熊帽子，一把扣在了她的头上，挡住了那双让人心慌的眸子。
这次小姑娘真成了一个小胖熊。
小手抓着陈皮的衣角，被他的力道扯得东摇西晃的，好在没倒下。
陈皮伸手，他看这小崽子胖的都嘟出来的脸蛋，手痒好半天了。
刚上手，准备恶狠狠的拧一把时，却在碰到幼儿绵软的皮肤时，又松了力气。
移开手，小胖熊脸上两个红红的指头印。
陈皮有点儿心虚，悄摸摸的瞥了眼还在小方桌前吃饭的二月红，蹭了下鼻尖。
浑身上下摸了摸，掏出一把染血的匕首，还有几颗铁子弹。
陈皮：……
往小孩儿手里塞了颗干净的铁子弹，大手在小熊脑袋上拍了拍：
“走了。”
“皮皮再见！”
小熊举起手，用力的挥了挥，和人道别。
陈皮头都没回，抬起手，扬了扬。
小熊‘哇~’的一声。
莫名就被帅了一脸，连忙哒哒哒的跑回阿爷身边。
小熊乔张开嘴，发现形容不出来。
于是学着陈皮的模样，背对着二月红，用同样的姿势招了招手。
只是那原本帅气不羁的姿势，落在三头身的小胖熊身上，怎么看怎么喜感。
二月红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心疼的给小熊乔揉了揉发红的脸蛋。
心里埋怨起陈皮的不知轻重。
全然忘记了，是谁让小熊乔送出去满满一荷包的梨膏糖。
“阿爷，不疼。”
小熊乔蹭了蹭二月红的大手，凑过去窝进阿爷怀里开始贴贴。
“崽崽，以后有什么难办的坏事，就找今天这个人。”
“皮皮？”
二月红喷笑：“对，皮皮。”
“他和崽崽一样，都喜欢阿爷。”
二月红满眼晦暗，里面的复杂让小熊乔看不懂，只好用力又往他怀里钻去，试图给他一个抱抱。
二月红把她抱进怀里，眼睛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怔忪良久。
“崽崽喜欢他吗？”
小熊乔想了想：
“喜欢。”
献宝一样的，把握手心的铁子弹捧到二月红面前。
“皮皮给的礼物。”
二月红拍拍她的后背：
“那下次崽崽要是想他了，可以给他写信。”
“好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