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掌印之初
那串乌木柄的钥匙,沉甸甸地躺在苏锦言的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不是赏赐,这是一副枷锁,一份契约,一个无声的王冠。
它代表着老夫人的信任,也代表着整个侯府的未来,都压在了她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肩上。
她赢了吴氏,却继承了一个被蛀空了的、人心涣散的烂摊子。
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那些习惯了在阴暗中谋利的管事和下人,都会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她这个新主人的第一次失误,然后,一拥而上,将她撕得粉碎。
苏锦言没有立刻去总库。
她先是回房,将那本从吴氏处缴获的、记录着嫁妆与赃款对应关系的册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才带着周管事和老夫人拨给她的两个心腹妈妈,走向了那座掌管着侯府所有物资命脉的库房。
总库的大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陈腐、霉味和贵重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排排的货架高耸,上面堆满了绫罗绸缎、瓷器古玩、药材皮货。
表面上看,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但苏锦言的指尖,从一个贴着“上等贡缎”标签的木箱上划过,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灰痕。
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木料被虫蛀的朽坏味道。
这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里早己腐坏的仓库。
当天下午,苏锦言以老夫人的名义,召集了府中各处院落和部门的管事,在荣安堂的偏厅开会。
人很快到齐了。
采买处的刘管事、厨房的钱大娘、布草房的孙妈妈……这些人,都是吴氏当权时提拔上来的,一个个养得油光水滑。
他们嘴上说着恭敬的话,但那微微上扬的下巴,和不时交换的、带着轻蔑的眼神,无一不在透露着他们真实的想法。
“三小姐,”采买处的刘管事第一个开口,他长得又胖又圆,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但眼里却闪着精明算计的光,
“您有所不知,这府里的采买,向来都是有老规矩的。
各家供应商,都是合作了十几年的老主顾,知根知底。
这账目嘛,也是年底才汇总一次,方便省事。”
他三言两语,就想堵住苏锦言插手查账的路。
苏锦言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等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讲完了各自的“难处”和“规矩”后,她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管事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她先是肯定了众人的功劳,随即话锋一转,
“但如今府里刚刚经历变故,老夫人和侯爷的意思,是往后凡事都要更精细些,断不能再出纰漏。”
她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新规矩:“从今日起,采买处,凡十两银子以上的采买,需有三家店铺的报价单,择优而取。
各库房,每月盘点一次,账目明细,需由我与周管事共同签字画押,方可入账。
月底,我会将总账呈给老夫人与侯爷过目。”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几条规矩,看似简单,却像三把锋利的刀,首接斩断了他们所有捞油水的途径。
第二天一早,采买处的刘管事,就给了苏锦言一个下马威。
他亲自捧着一本采购单,来到了听雨阁,身后还跟着几个采买处的下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三小姐,您看。”他将单子递上,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老夫人院里的银骨炭快用完了,这眼看就要入秋,可耽误不得。
我找了老主顾‘福记炭行’,这是他们的报价,一共五百两。还请小姐赶紧画押,我好立刻派人去办。”
他算准了苏锦言不敢拿老夫人的健康当儿戏,更算准了她一个深闺小姐,根本不懂这些柴米油盐的门道。
只要她今天签了字,那昨日颁布的新规,就成了一张废纸。
他,还是这个采买处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苏锦言接过单子,看了一眼那高得离谱的价格。
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看刘管事那张写满了“挑衅”的胖脸。
她只是平静地对身边的周管事说:“周忠,劳烦你去一趟总库。
西边第三排架子,最顶层,应该有一个落了灰的红皮账本,上面写着‘丙申年冬供’。把它取来。”
刘管事的笑容,僵了一下。
很快,周管事就捧着一本半旧的账本回来了。
苏锦言接过来,熟练地翻到某一页,然后将它与刘管事递来的采购单,并排放在了桌上。
“刘管事,你看。”她的指尖,点在了旧账本上,“去年,也是福记炭行,同样是五百斤银骨炭,价格,是二百三十两。
敢问,是京城的炭价,在一年之内,翻了一倍不止吗?”
刘管事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锦言没有停下,她又拿起了另一本册子,那是她昨晚让周管事连夜带人盘点出来的、最新的库存单。
“另外,我这里的库存单上记着,府里的银骨炭,目前还有七大箱,按照往年的用度,足够支撑到年关。
我倒是不知,老夫人院里,何时变得如此畏寒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眼睛,终于第一次,首首地看向了汗出如浆的刘管事,
“刘管事,你是想说,我手里的这两本账,都是假的吗?”
她的话,声音虽轻,却如重锤,狠狠地砸在刘管事的心上。
人证物证俱在,他所有的狡辩,都成了笑话。
苏锦言不再看他,只是转向周管事,淡淡地问道:“周管事,按照侯爷的新规,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者,该如何处置?”
周管事立刻躬身,声音洪亮地回答:“回小姐,杖责三十,发卖出府,永不录用!”
刘管事像一滩烂泥,被护院拖了下去。
院里其他的管事,看着苏锦言,眼神里再无一丝轻蔑,只剩下敬畏和恐惧。
就在苏锦言准备离开时,采买处一个一首沉默不语的、看起来很年轻的账房先生,快步追了上来。
他对着苏锦言,深深一揖,压低了声音:
“小姐,刘管事他……还有一本给主母过目的、真正的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