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起蒙蒙亮意,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御书房内。朱由校正沉浸在《武备志》的研读之中,指尖不经意间停留在“偏厢车”那一页。
案头摆放着赵进忠连夜送来的战车草图,纸张还带着墨香。西轮皆以铁皮包裹,车侧设计有可灵活升降的盾板,而车架之下,是他亲手标注的齿轮传动结构,每一条线、每一个符号,都凝聚着革新的智慧。
“陛下,兵部王侍郎求见。”小德子轻轻掀开了门帘,刹那间,冷风裹挟着霜气,如潮水般灌进屋内。
朱由校不着痕迹地将图纸往龙案下方推了推,沉稳开口:“宣。”
王侍郎迈步入内,靴底还沾着未化的冰碴。行礼过后,他径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情绪激动地抖了抖:“臣刚得知这张草图,听闻是天工坊所造?”他声音发颤,满脸的难以置信,“战车竟要依靠齿轮转动?这……这简首比儿戏还要荒唐!”
朱由校垂眸,目光落在茶盏中晃动的波纹上,神色平静:“王卿觉得,洪武年间的火铳相较于宋朝的神臂弓,是否也算荒唐?永乐年间的神机营,在元顺帝眼中又当作何解?”
王侍郎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嗫嚅道:“可……可实战并非像搭积木那般简单!”
“明日起,你每日未时前往天工坊。”朱由校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赵进忠会教你认识齿轮,沈如玉会为你讲解传动原理。待你亲手触摸过二十个零件后,再来与朕说‘荒唐’二字。”
王侍郎张嘴欲言,最终只能喏喏退下。
门外传来他与小太监抱怨的声音:“这哪里像是皇帝,分明就是匠作监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
朱由校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他所追求的,恰恰就是这份看似“荒唐”的革新。
东林党人总是秉持“祖宗之法不可变”,然而,祖宗们当年不也曾大胆地将火铳应用于战场,首击元军马腿吗?
第二日早朝,杨涟身着的朝服,比往日更为板正笔挺,腰间玉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昂首扬声:“臣听闻天工坊正在打造什么机关战车?”声音响彻朝堂,“陛下可知道,正统年间曾制造木牛流马,耗费民力财力无数,却徒劳无功!嘉靖朝的神火飞鸦,最终还烧毁了工部库房!”
“杨大人记性倒是甚好。”朱由校支着下巴,目光从容,“那你可还记得,永乐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之时,满朝文武皆称‘宝船无用’?”他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下的群臣,“传旨,将战车图纸誊抄三份,分别送往内阁、兵部、都察院。”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杨涟的胡须气得抖成一团:“陛下此举究竟是要……”
“要听听不同的声音。”朱由校微微一笑,“东林党不是向来最推崇‘公议’吗?那就让他们议一议。”
三日后,内阁值房内,争吵声不绝于耳,仿佛一锅煮沸的沸水。
左都御史邹元标轻抚着图纸上的齿轮纹路,若有所思:“这结构虽奇特,却也合乎《考工记》中‘器以象制’的道理。”他转头看向杨涟,“当年您在湖广修筑堤坝,不也采用了新式水闸吗?”
杨涟紧紧攥着茶盏,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关乎民生!而这却是军械!怎能相提并论?”
“难道军械就与民生无关?”年轻的给事中周顺昌猛地一拍桌子,义正言辞,“建奴的铁骑兵如潮水般冲来时,是用祖制的长枪去抵挡,还是依靠这能转动的战车?”
朱由校隐匿在东暖阁的纱帘之后,静静聆听着里面激烈的争执。
小德子手捧着茶盘,压低声音道:“魏公公在外头候着呢。”
“让他进来。”
魏忠贤哈着腰走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沉水香的气息。“陛下,奴才听说东林那帮酸秀才吵得不可开交?”他满脸堆笑,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盒,“这是福建海商送来的南洋铁矿样品,据说比咱们本土的铁矿石含铁量多出三成。”
朱由校打开锦盒,黑亮的矿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耀眼的金属光泽。“你消息倒是灵通。”
“奴才一心只为陛下分忧。”魏忠贤赔着笑,谄媚地说道,“那海商还表示,愿意出资建造高炉——当然,条件是允许他们往南洋运送一些瓷器,用以交换木料。”
朱由校捏着矿石,指节抵在掌心的老茧上——这老阉狗分明是想染指军需,不过南洋航线恰恰是他所急需开拓的。“准了。”他将矿石放回锦盒,“但高炉必须归天工坊管理,利润分给他们三成。”
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朱由校轻敲案头,神色严肃,“告诉那海商,朝廷要的是铁矿,而非香料。”
魏忠贤退下时,纱帘外传来内阁值房愤怒的摔茶盏声。
朱由校望向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嘴角微微勾起——东林党越乱,皇权便越稳固;魏忠贤越贪婪,就越得为他卖命。
腊月廿三,天工坊的门终于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赵进忠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用力拽着沈如玉,迫不及待地往外拖:“陛下您快来看!”
一辆半人高的铜制战车静静停在院内,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车轮上的齿轮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力量与革新。
赵进忠蹲下身子,拧动车底的摇柄,只听“咔嗒”一声,车侧的盾板“唰”地升起半尺,如同坚固的壁垒;再转动半圈,车头的炮架竟缓缓抬起,稳稳指向屋檐上堆积的积雪,蓄势待发。
“能走吗?”朱由校蹲下身子,指尖轻轻拂过车轮上的齿痕,眼神中满是期待。
沈如玉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兴奋地说道:“能走!昨儿夜里我们试过了,从西六宫到御花园,一路顺畅,从未卡壳。”
“传兵部年轻将领前来。”朱由校站起身,目光坚定,“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做‘荒唐’。”
未时三刻,兵部后堂内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参将李定国紧盯着转动的齿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犹如燃烧的火把:“若是将这战车放大十倍,再装上火炮……建奴的骑兵还没冲到跟前,就会被盾板挡住箭矢!”
游击将军曹文诏轻轻抚摸着炮架,赞叹道:“这升降如此灵活便捷,即便是在山地上,也能轻松调整射击角度!”
杨涟站在门口,脸色比门外的雪还要苍白。
他望着被将领们团团围住的战车,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沉默不语。
当夜,天工坊内,炭炉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众人的脸庞。
赵进忠高高举起一块新炼出的钢锭,在炉火前映照出冷冽的光芒:“陛下您瞧瞧!这钢锭没那么多蜂窝气孔,敲起来声音都格外清脆!”
朱由校接过钢锭,拿起锤子轻轻一敲——“嗡”的一声,余音袅袅,犹如钟鸣。“这是用高炉炼制的?”
“按照陛下所说,将炭和矿石分层码放,风箱也加装了竹片挡板。”沈如玉翻开笔记,认真解释道,“火候一到,铁水自然向下流淌,杂质全都浮在上面。”
朱由校轻轻抚摸着钢锭的边缘,指尖不小心被刮出一个小血珠。
他望着血珠在钢面上缓缓凝成红点,突然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才是能够砍断建奴马腿的神兵利器。”
更鼓敲过三更,万籁俱寂。朱由校裹着大氅,独自伫立在天工坊外。
雪己停歇,天空如墨般深邃。
他凝视着远处巍峨的宫墙,低声喃喃道:“真正的战争,并非始于战场之上……”
“陛下!”小德子举着一盏灯笼,匆匆跑来,“天工坊门口有个纸包,说是‘昭’送来的。”
朱由校接过纸包,缓缓拆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用密语写着几行字。
他望着落款处的“昭”字,手指微微发紧。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吹得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仿佛在预示着未知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