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蟠龙柱,在晨雾的缭绕中若隐若现,宛如蛰伏的巨龙,透着神秘与威严。朱由校伫立在丹陛之上,静静聆听着杨涟的奏疏声,在空旷的殿内悠悠回响。
“陛下!”这位东林骨干,情绪激动得连朝服都被他攥得皱成了一团,“臣听闻工部近日广发公文,在天下征召木匠铁匠。前朝正德帝喜好舞枪弄棒,熹宗钟情鹰犬,如今陛下又痴迷于这般奇技淫巧……”他脖颈处青筋暴起,声嘶力竭,“若因此荒废了朝政,恐怕会重蹈前朝覆辙啊!”
刹那间,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朱由校垂眸,凝视着腰间的玉扳指,指腹轻轻着上面新刻的齿轮纹路——那是他昨夜亲手雕琢的痕迹。
他能清晰地听见下方官员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浙党方从哲捻着胡须,微微眯起双眼,眼神中透着思索;齐党周嘉谟捏着朝珠,欲言又止,神情颇为纠结;就连一向狡黠的魏忠贤,此刻也缩在角落,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敢出声。
“杨大人。”朱由校抬眼,目光中带着温和,却又暗藏坚毅,“朕昨日批复了十二道奏疏,今日寅时便起身阅览边报。”他屈指轻轻叩了叩御案,声音沉稳有力,“你所说的误国,究竟是指朕批红的速度慢了,还是军报有所疏漏?”
杨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陛下虽勤于处理文书,可这等匠作之事……”
“不过是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罢了。”朱由校忽然展颜一笑,打破了殿内的凝重气氛,“你瞧这龙椅,椅背笔首,坐上去硌得人难受,冬天更是冰冷刺骨。”他说着,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指尖轻轻划过左侧龙首的眼眶,“朕让工匠添加个升降机关,调调角度,再嵌个铜炉暖背——怎么,杨大人觉得,帝王连坐得舒适的资格都没有?”
殿内响起几声低笑,紧张的氛围稍有缓和。
方从哲率先拱手,恭敬说道:“陛恤龙体,臣等理当周全。”周嘉谟赶忙跟着附和,就连几个中立派官员也纷纷点头称是。
杨涟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攥着奏疏,默默退到班列末尾,胡须还在气得簌簌发抖。
退朝之时,朱由校在御道上瞥见魏忠贤正与司礼监的小太监咬耳朵,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冷笑。
待回到御书房,他立刻展开那半卷尚未完成的图纸——龙椅底座的齿轮结构还未标注尺寸,蒸汽暖炉的进气口也需要再缩小半寸。
“王安。”他唤来老太监,声音低沉而沉稳,“去兵仗局传朕旨意,令匠头赵进忠今日未时入宫。再让江南织造暗中传递消息,就说宫里要寻觅擅长打造铜器的能工巧匠,尤其……”他微微一顿,目光闪烁,“家中有祖传机械图谱的。”
王安躬身领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抹笑意。
他伺候过三朝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把木匠活计做得如此条理清晰、章法严谨——昨日刚批复户部拨给天工局五千两银子,今日又要召见匠师,这哪里是贪玩,分明是在精心布局啊。
未时三刻,赵进忠被引领到御书房外时,手心己满是汗水。
他是兵仗局最年轻的匠头,平日里只负责打造刀枪箭镞之类的兵器,今日突然被陛下宣召,连官服都来不及更换,身上还穿着沾着铁屑的粗布短打。
“进来。”朱由校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平静而威严。
赵进忠一掀门帘,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殿中央摆放着半成型的龙椅,檀木框架下,尺许长的铜齿轮赫然显露,扶手内侧刻着细密的螺旋纹,仿佛蕴藏着无尽奥秘。而最奇特的是椅座下方,竟嵌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铜炉,炉壁上密密麻麻钻了上百个细孔,宛如繁星点缀。
“试试。”朱由校指了指龙椅,眼神中带着期许,“扳动扶手内侧的铜钮。”
赵进忠颤抖着伸出手。“咔嗒”一声,龙椅竟缓缓升起三寸,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举;再扳动另一个铜钮,椅背“吱呀”向后倾斜,恰好完美地贴合住他的后腰;当他拧动第三个铜钮时,铜炉里顿时腾起热气,暖烘烘的气息首往裤腿里钻,让人倍感舒适。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赵进忠不禁蹲下来,扒着椅腿仔细查看,嘴里喃喃自语,“齿轮带传动?可小齿轮转三圈,大齿轮才转一圈……”
“这是杠杆原理。”朱由校从案几后绕出来,指尖轻点着椅座下的连杆,耐心解释道,“你看这根铁条,支点在中间,一端连接齿轮,一端连着椅面。力从这里传递过去……”他突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赵进忠,“你听说过‘力’这个概念?”
赵进忠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造弓的时候讲究‘开弓之力’,铸炮时要计算‘火药推力’……”
“对!”朱由校眼睛陡然一亮,仿佛看到了志同道合之人,“这杠杆就如同弓,你用较小的力扳动铜钮,通过齿轮的作用把力放大,就能轻松抬起龙椅。”说着,他抓起炭笔,在纸上迅速画了个滑轮组,“再比如这个,你用绳子拉动滑轮,就能把三百斤的重物,变成只需一百斤的力来拉动——”
“陛下是说……”赵进忠盯着图纸,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去年造攻城车,要是运用这法子,二十人就能拉动千斤木梁!”
朱由校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仿佛找到了得力的助手。
这匠头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天生对机械有着一股钻研的灵性——就如同他前世带的研究生里,那个总能将理论迅速转化为模型的优秀学生。
“赵匠头。”他收起图纸,目光坚定,“明日起,你便搬去西六宫偏殿,专门负责龙椅的修缮。”见赵进忠要跪谢,他又补充了一句,“记得把你那套铸炮的模子也带上。”
酉时初,当沈如玉到达时,暮色正如潮水般漫过宫墙。
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背着一个桐木匣子,身着洗得发白的湖绸衫,发梢还沾染着江南水乡的氤氲潮气。
“小人沈如玉,苏州府吴县人氏。”他恭敬地跪下行礼,声音清润悦耳,“听闻陛下征召能工巧匠,特携带祖传的铜齿轮模型前来进献。”
匣子打开的瞬间,朱由校不禁呼吸一滞——巴掌大的铜齿轮组层层相扣,精巧绝伦,最小的齿轮仅有米粒大小,然而齿牙却比兵仗局的精铁刀还要整齐。更令人称奇的是,齿轮中心连着一根铜轴,轻轻一转,整组齿轮便“沙沙”转动,连转速都分毫不差,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这是我祖父在给西洋自鸣钟修理零件时琢磨出来的。”沈如玉指尖轻轻抚过齿轮,眼中满是自豪与热爱,“自鸣钟的齿轮总是容易卡壳,祖父便改进了齿形,又添加了油槽……”
“好!”朱由校忍不住拍案叫绝,“去取朕的茶盏、烛台、镇纸。”待小太监捧来这三样器物,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如玉,“将它们拆开,重新组装成一个能自动添水的烛台。”
沈如玉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仿佛这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他先是拆下茶盏的底座,用镇纸的铜片制作成导流槽,又巧妙地将烛台的蜡托改造成杠杆——当蜡油滴落到导流槽,便会顺着铜片缓缓流进茶盏;待茶盏注满,重量增加,压下杠杆,烛芯便会自动抬高半寸。
“如此一来,蜡油便不会浪费,烛火也不会被蜡油压灭。”他退后两步,微笑着说道,“陛下请看。”
朱由晟划着火折子,点燃烛芯。
第一滴蜡油刚落下,便顺着铜槽“叮咚”一声掉进茶盏;待茶盏积了小半盏,烛台“咔”地一声,烛芯果然缓缓抬了起来。
“好个自动添水!”朱由校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这手艺,可比苏州织造进贡的那些摆件强上十倍不止。”
沈如玉耳尖微微泛红,有些腼腆地说道:“小人只会摆弄这些死物……”
“死物?”朱由校突然神色一正,目光变得深邃而庄重,“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活物,往往都是从看似无生命的死物中诞生的。”他指了指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坚定,“等你造出能自己行走的车,能自己飞翔的船,那些非议奇技淫巧的人,自然会闭上嘴巴。”
当夜,西六宫偏殿的烛火,一首亮到三更。
朱由校吩咐御膳房备下酱牛肉和绍兴酒,与赵进忠、沈如玉围坐在炭炉旁,气氛融洽而热烈。
“天工局绝非只为皇家打造玩物。”他夹起一块牛肉,推到赵进忠面前,目光中透着期许,“赵匠头打造的火炮,要比建奴的更加精准;沈先生制造的齿轮,要能够装配在船上,让海船的速度比红毛鬼的船只更快。”他端起酒盏,神色庄重,“朕要你们制造的,是能够捍卫大明江山的‘利器’。”
赵进忠的酒盏“当”地一声磕在桌上,他一脸憨厚,眼中却满是感动与坚定:“陛下如此信任我这粗人?”
“信。”朱由校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如同这火焰般炽热而坚定,“就如同相信这炭炉能够温暖屋子——只要炭足够,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沈如玉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挚地说道:“小人愿将沈家三代的机械图谱全部献出,只求能够追随陛下……”
“起来。”朱由校赶忙伸手扶起他,目光温和而亲切,“明日起,这里便改叫天工坊。你们无需再自称‘匠头’‘小人’,改称‘提调’‘掌事’即可。”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神情严肃,“但有一点——”
两人同时抬头,神情专注。
“天工坊的事情,一旦踏出这扇门,半个字都不许透露。”
第二日早朝,杨涟带着七八个言官,齐刷刷地跪在丹陛下,朝服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显得格外狼狈。
“陛下若再沉迷于匠作之事,臣等今日便免冠待罪!”杨涟的声音中带着决绝。
朱由校端坐在新制成的龙椅上,微微颔首示意。
几个小太监抬着龙椅,缓缓走上丹陛——在众目睽睽之下,龙椅缓缓升起三尺,椅背向后倾斜成三十度,椅座下的铜炉飘出袅袅热气,仿佛仙境中的云雾。
最令人称奇的是,扶手内侧竟弹出一个小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朱笔、奏疏夹和茶盏,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杨大人。”朱由校的声音,伴随着热气的温暖,缓缓传来,“你说朕沉迷于奇技淫巧。可这龙椅,能让朕在批红时腰不酸,看军报时手不冷,就连茶盏伸手便能拿到——”他指了指杨涟怀里的奏疏,目光平静而自信,“你昨日那道关于河工的奏疏,朕便是坐在这椅子上批复的。”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神奇的龙椅所震撼。
杨涟张了张嘴,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只说出一句:“这……这不合祖制……”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朱由校轻轻转动龙椅,目光望向殿外初升的太阳,仿佛看到了大明的未来,“太祖皇帝要是见到这椅子,说不定还会夸赞朕懂得过日子呢。”
退朝之后,他绕道来到西六宫。
天工坊的窗纸上,透着昏黄的灯光,隐隐约约能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神秘的乐章。
推开门,只见赵进忠正蹲在案前,专注地打磨着齿轮,沈如玉则在一旁绘制蒸汽轮机的草图——图纸边缘,歪歪扭扭地写着“能自己走的车”几个字,透着一股质朴的憧憬。
朱由校摸出袖中那个微缩的蒸汽机模型,铜制的气缸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轻轻转动飞轮,模型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仿佛是大明迈向未来的心跳声。
“这才是大明的未来……”他对着模型低语,目光缓缓扫过桌上新铺的图纸——那是一辆西轮车的轮廓,车轮旁画着几个醒目的齿轮,仿佛在诉说着大明即将开启的辉煌篇章。
窗外,新月己悄然爬上宫墙,洒下清冷的光辉,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切的变革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