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幽倚在茶馆二楼的雕花栏杆边,连她自己也不解,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盏中碧螺春早己凉透,茶汤凝滞,她却浑然未觉。目光穿透敞开的窗棂,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住蒸腾雾气中那个忙碌的身影。
南无业此刻眉目舒展,神色近乎平和,与那夜杀入重围、剑光如龙救下莫疏桐时的凌厉森寒,判若云泥。
元幽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凉的青瓷杯沿——
这般天渊之别的反差,她见得还少么?魔修之辈,哪个不是人前宝相庄严,人后修罗狰狞?可偏偏眼前这人,能让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一丝异样难解的涟漪。
楼下说书人正讲到“英雄救美”的高潮,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
元幽却只捕捉到糕点铺里零星逸出的笑语。她鬼使神差地又侧首望去,恰见南无业抬手,以指背极其自然地拂去那酷肖莫疏桐的姑娘鬓角沾的面粉。
那动作温柔得近乎刺目,让她倏然忆起,当年这人冰冷剑锋划过她脖颈要害时,专注的神情亦是如此,一丝不苟。
元幽也曾有过豆蔻年华,心湖初泛涟漪。
月下抚琴时心弦偶然的震颤,为某个惊鸿一瞥的背影辗转难眠的夜晚...如今想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般朦胧缥缈的幻梦。
那些浅淡的情愫,如同草叶尖端的晨露,经不起日芒照耀,指尖稍触,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此刻心尖悄然弥漫的异样,却与年少时懵懂的怦然截然不同。
那并非春日枝头怯生生、颤巍巍的娇嫩花苞,而是深秋寒潭底,猝然漾开的一圈沉重涟漪——带着经年累月沉淀的刺骨寒意,沉甸甸地扩散,却又莫名地,伸手去触碰那冰冷的波动。
她垂眸,凝视着茶汤里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那张早己褪尽青涩、惯于冷硬的面容上,竟浮现出几分连她自己都觉陌生的神色。
暮色西合,长街行人渐稀。元幽踏着最后一缕熔金般的残阳余烬,缓步移至糕点铺前。
她静立檐下阴影里,任由晚风卷着甜腻的余香,拂过素色的衣袂。透过半掩的窗扉,能窥见南无业正俯身收拾灶台,昏黄的灯火将他忙碌的身影放大投映在墙壁上,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如同皮影戏中沉默的剪影。
元幽没有叩门,亦未出声,只是这样沉默地凝望着。有细小的飞蛾不知疲倦地扑向窗内温暖的光源,在她眼前划出断续而执拗的死亡弧线。
南无业揉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那道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从暮色初降时便如芒在背,牢牢烙在他的脊梁之上。
他不动声色地撒完最后一把芝麻,支开星阑他们的托辞早己成竹在胸:“去西街李记,买些上好的蜜枣回来。”
当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元幽正捻着片枯黄的梧桐叶在掌心揉碎,叶屑簌簌落下。南无业逆着铺内暖光而立,粗布围裙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面。
“看够了?”他弹去指尖残留的细白糖粉,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明日是否天晴。
檐下悬挂的灯笼忽被夜风撩拨得剧烈摇晃,昏黄的光影在他深刻的眉骨上投下跳跃明灭的深壑。
元幽指尖若有似无地轻抚过铺门粗糙的木纹,声音却冷冽如淬过寒冰的刀刃:“我很好奇,用这双浸透无数亡魂鲜血的手揉出的面团…”她倏然欺身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南无业微凉的面颊,“可会尝出…铁锈的腥气?”
南无业喉间逸出一声低笑,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素净的油纸包:“尝尝便知。”他将那包犹带体温的点心递到元幽眼前,“念在元幽姑娘驻足观赏多时…”纸包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今日,免单。”
“你竟还盘算着收钱?”元幽眉梢微挑,莫名觉得这荒诞的对话透着一丝诡异的趣味。
南无业手腕灵巧一转,油纸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买卖公道,童叟无欺。”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如狐的光,“莫非元幽姑娘…动了吃白食的心思?”
夜风骤然卷起元幽宽大的袖角,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檐下数只夜栖的麻雀。
元幽拈起一块杏仁酥,指尖传来的粗糙糕体触感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等凡俗粗食,平日连入她法眼的资格都无。
但念及此物沾染过南无业掌心的温度,鬼使神差地,她竟将其送入了唇间。
甜腻得过分的滋味在舌尖迅速化开,粗糙的糖粉颗粒摩擦着敏感的味蕾。确实粗劣难吃,她冷然想道。
可当咬到第三口时,舌根竟莫名品咂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不知是真实沉淀于糕饼之中,还是因着方才那番诛心之语而生出的诡谲幻觉。
“如何?”南无业抱臂闲适地倚在门框边,清冷的月光将他颀长的影子斜斜拉长,延伸至元幽脚边。
元幽突然扬手,将剩下的半块杏仁酥精准掷回敞开的油纸包:“难以下咽。”却不动声色地用舌尖飞快舔去唇角残留的糖粉碎屑,“与你这个人…如出一辙。”
“倒也不算妄言。”南无业微微颔首,指尖轻掸去袖口沾染的几点白面,“于你我这般境界,此等凡俗滋味,确乎粗劣不堪。”
元幽忽地再欺近一步,几缕散落的发梢扫过他线条利落的下颌:“那为何…还做得这般一丝不苟?”她鼻尖微动,嗅到他衣领间萦绕不去的、甜腻的桂花蜜香,“装模作样…演给谁看?”
南无业垂眸,看着两人骤然缩短、几乎呼吸相闻的距离,忽地低笑出声:“心血来潮罢了。”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垂落于彼此之间的那缕青丝,“便如你此刻执意站在此处…”声音陡然放轻,如同耳语,“又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么?”
檐下风铃恰在此时叮咚一响,清脆的铃声仿佛惊散了某种无形却紧绷的对峙。
元幽眸中寒光乍现,猝然伸手,一把攥紧了南无业胸前的衣襟,将他猛地拉近至鼻息相缠的距离:“那丫头…”她眼底翻涌着危险而冰冷的暗流,“是你和那老妖女…苟合的孽种?”
南无业任由她拽着,身形稳如山岳,连纤长的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既然心中早己洞若观火…”他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又何必…多此一问。”
“有趣得很呐~”元幽倏然松手,指尖却顺着他被抓皱的襟口暧昧地向下滑落,一个退步拉开距离,夸张地摊开双手,“一个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的魔头,一个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邪修…”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淬着毒液般的笑容,“竟能养出个满身浩然正气的女儿?莫非…”她尾音拖长,充满恶意,“你们这对魔头,夜里还兼职…替天行道?”
“你想说什么?”南无业神色依旧古井无波,连语调都平稳得如同在谈论明日天气般寻常。
元幽眯起眼,凝聚于指尖的灵力幽光吞吐不定,忽明忽暗。
见对方当真如磐石般无动于衷,她忽觉一股浓重的索然无味席卷心头,广袖猛地一甩,又退开数步:“该回去了。”鞋跟碾过一片枯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你这扮家家酒的荒唐把戏…也该收场了。”
“独行不得?”南无业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上的褶皱,语气带着一丝了然。
元幽目光投向城门方向,沉沉夜色中,似有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刚得的线报…”她难得卸下防备,透出一丝真实,“归途…不太平。”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柄森白骨刃上反复,泄露了心底的凝重,“我一人…没把握。”
最后三字,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