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殿内，幽香盈袖，纱帷轻垂。外殿檐下雨丝细密，风拂金铃，叮当声声，仿佛也透着三分寒意。
太子萧景琰斜倚玉榻，身上的玄青蟒袍纹路隐映，五爪金蟒绕袖生威。他一手执盏，盏中茶色浅淡，微微泛凉。殿内灯火昏黄，映得他眉眼间的浅青更浓，数日来的烦躁压在眉心未散。他指尖缓缓盏沿，心底如那茶水般沉着、翻涌。
“沈医师到了。”内侍低声通报。
萧景琰眸光一抬，淡声吩咐：“让她进来。”
殿门缓缓开启，雨声夹风而入，一袭青衫踏入檐下。沈清棠发髻高绾，仅以玉簪束发，素手不饰金玉。眉目清冷，肤色胜雪，眉心朱砂一点，艳色却不显媚态，反衬得她神情更显冷静从容。
她步履不疾不徐，裙角在湿风中微扬。
萧景琰眼神微顿，盯着她看了片刻。那朱砂点生得极好，不浓不淡，似寒梅残雪，恰在心头位置，叫人移不开目光。
她这张脸，当真叫人看不得太久。
那一粒朱砂，生得极妙，仿佛天生注定是点在心头的，不浓不淡，却让人一眼便想将她按入怀中、藏至深宫不许旁人窥见。
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困在宫墙深处，由他独自一人慢慢折服。
“沈医师今日不戴面纱，风寒己好？”他语气轻缓，像是随口一问，却含着几分揣摩。
沈清棠低眉行礼，声线如泉石泠泠：“多谢殿下关怀，风寒己愈，今早便未再遮面。”
“也好。”太子微笑，眼神却渐冷，“沈医师既是太医院新任掌事，理当谨慎。”
话锋一转，他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漆案，淡淡道：
“今日召你入宫，是因你上回所进的那一方‘养元清灵汤’，本宫饮后虽觉神清气爽，却也察觉其药性极温，不似御医所言‘可祛痰清火’。”
沈清棠闻言，并未慌乱。
她目光微垂，长睫轻掩，随即抬眸淡然回道：
“殿下脉象偏虚，火不在肺，而在心。太医院御医所配多以中平之方为主，未察脉偏，草率而治，适得其反。臣女自当校方而补之。”
语落，她从容走近，半跪于案前，轻覆其腕，指尖冰凉，脉搏沉稳。
“殿下阳虚而躁，夜寐难安，近日心火反复，应作静调。”她语声清润，沉静而坚定。
萧景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手指轻扣案面玉盏边缘，淡声问：
“你倒比太医院的老御医还自信。”
沈清棠眼睫微敛，眸中无惊无惧：“臣女学艺未精，然此为本心之论。”
太子“呵”地轻笑一声，却未再质疑。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负手踱至案边。沈清棠跪姿未动，只听他道：
“沈医师既有胆识，便也不必行此多余礼数。”
沈清棠抬眸：“礼不可废。”
正欲起身之际，余光忽然掠到案上铺展的一角绢布——墨色微淡，却依稀可辨出山川起伏之势。
她心头一凛。
那分明是……《山河舆图》。
她眼底掠过一抹寒意。
怎么一切都变得如此之快？
前世，正是这幅图落入太子手中，东宫以筹“御边大策”为名，在朝中暗布棋子，假借流寇之名试药制疫，强控太医院，将“紫雪丹”的秘方据为己有，垄断救命之药，只为换得兵权。
而她，前世尚未掌权太医院，只能看着太子残暴，却束手无策。
这一世，太医院尚在她手中，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必须尽快通知萧执，让他做好万全准备。
更要重新布好“紫雪丹”的配方之权，甚至……她该亲自再研出一方，掐断太子筹谋借病立威的所有后路。
她思绪转至极快，却未露分毫异色，正欲移开视线，萧景琰却忽地低头，一语挑破：
“沈医师，看什么出了神？”
沈清棠面色未改，轻轻回道：“臣女方才瞧见案上一炉未灭的熏香，香气透凉，夹有安神之料，或与殿下脉象不稳相关，便多看了一眼。”
萧景琰闻言，眉梢轻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案上果然摆着一炉淡紫香膏，青烟袅袅。
他似是信了，似又未信。
片刻，他忽然低声笑道：“沈医师果然心细如发。”
话音一转，他眸光微沉，却偏偏语气极轻：
“如此……不如嫁进东宫，日日为本宫诊脉摄体，岂不正合本宫之意？”
这句话，看似调笑，却步步紧逼，锋利如刃。
沈清棠心头骤震。
这世上若真有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必是东宫之笼。
她若答应，自此便再无回头之路；她若拒绝，东宫的疑心，也会一寸寸堆砌。
她敛眸伏地，声音沉稳如水：
“臣女蒙太医院栽培多年，唯愿以医者之职效命天家。此生心系药石，不敢妄念私情。”
萧景琰望着她纤瘦的身影跪于金砖玉案之下，神情冷冷，半晌不语。
她这般守礼自持，偏又聪慧冷静，叫他动怒不得，也舍不得。
他一向知她不肯轻屈，但她终究逃不开。
“这话……倒是巧。”他淡淡道，“本王会给你时间。”
沈清棠面不改色：“臣女之志，在药不在人。”
“如此，沈医师倒是比旁人更……令人期待。”
太子轻轻拂袖，转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远山。
“退下吧。”
“是。”
沈清棠起身行礼，步步后退而出，一路未敢回首。
而此时，摄政王府内，云风快步而入，将最新情报呈至王案前。
“王爷，沈小姐今日再次入宫。”
萧执看着密折良久不语，指间拈着一枚棋子，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
“他果然又坐不住了，这太子一天没事干吗。”
云风低声问：“是否需要安排人接她回来？”
萧执垂眸，眼神深沉：“不必。”
“她若愿意，东宫拦不住她；她若不愿，他也拿她不得。”
她是沈清棠，不会轻易输的。
可即便如此，指间那枚黑子终究落下，发出一声沉闷响音。
局己开，谁先动手，谁先失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