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什刹海夏日的水波，在蝉鸣与树影间悠然荡开。对于林朗而言，每一轮朝阳的升起，都蘸满了金粉，涂抹在他新生的履历上。防空洞地下室的霉味依旧顽固，却再也无法侵蚀他心中那片日益开阔的晴空。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有了立足之地，更有了一个在旁人看来或许微小、于他却重若千钧的目标——攒够钱，住进那方存在于课本描述、承载着老北京精魂与静谧的西合院。
那不仅仅是一处居所，那是他为自己漂泊灵魂选定的锚地，是对这个安稳时代最深的致敬与向往。想象着青砖灰瓦围拢的天井，晨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方砖墁地上，雨滴沿着檐角滴落成线，夜晚能枕着胡同深处传来的模糊市声入眠……这种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精致美好”，是他末世十年未曾奢望过的桃源。
每一天，都充满了切实的奔头。凌晨三点半，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简单洗漱，冰冷的自来水泼在脸上，驱散最后一丝困倦。意识沉入那片十米方圆的乳白色空间，熟练地操控着木系异能，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引导着苹果树和梨树在有限的光阴里结出最符合“市场标准”的优质果实。汗水浸湿背心，精神力高度集中带来的轻微眩晕，都被即将到来的收获感熨贴得无比踏实。
他不再满足于最初那个城郊结合部的小早市。随着经验的积累和对城市地形的熟悉，他开始像一个谨慎的游商，骑着用卖水果赚来的第一笔“巨款”（五十块钱）在旧货市场淘换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辗转于北京城各个角落那些规模更大、人流更旺的自由市场或“鬼市”。西首门外、天桥、东单菜市场外围……都留下了他背着鼓囊麻袋的身影。
这天，他转战到了南城一个颇有名气的“大栅栏子午市”。这里紧邻着几条热闹的胡同，摊位挤挤挨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混杂交织，空气里弥漫着炸油饼的焦香、卤煮火烧的浓郁、以及各种蔬菜瓜果混杂的气息。林朗照例选了个靠墙根、人流相对疏朗些的位置，铺开他的麻袋。红得发亮、个头匀称的苹果和黄澄澄、表皮光滑的鸭梨一摆出来，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就在他低头整理果品，将几个略有瑕疵的果子挑拣出来准备自己吃掉的档口，旁边摊位传来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位爷，您这肩颈可够僵的，劳碌命啊！忍着点，这力道下去，包您舒坦！”一个带着点油滑京腔、却又莫名透着点慵懒磁性的男声响起。
“嘶…哎哟！轻点轻点！师傅您手劲儿可真大！”一个中年男人龇牙咧嘴的声音。
“嘿嘿，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您这劳损，不把这淤结揉开，回头更受罪！得嘞，再加把劲儿，走你——！”
林朗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就在他摊位斜对面几步远，支着一把破旧的遮阳伞。伞下放着一张简陋的折叠行军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对襟盘扣灰色短褂的男人正坐在小马扎上，双手翻飞，在一个光着膀子的胖男人肩背上揉捏拍打。那手法，快、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指节分明的手指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力量。
吸引林朗目光的，是那个按摩师的脸。很年轻，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几步远，林朗也能看清，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窝略深，睫毛浓密，瞳仁是少见的浅褐色，在伞下的阴影里，像两块温润的琥珀。
但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睛，此刻却空洞地“望”着前方，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是个瞎子？林朗微微一怔。这年头，靠手艺吃饭的残疾人不少，但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好的盲人按摩师，确实不多见。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更谈不上泛滥的同情。末世十年，他见过太多身体残缺却依旧在尸潮中挣扎求生的勇士，也见过西肢健全却懦弱如蛆虫的废物。生存面前，表象的完整与否，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挣扎着，或体面，或狼狈，但都值得一份平静的注视，而非廉价的怜悯。
按摩很快结束。胖男人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肩膀，脸上却露出舒坦的表情，痛快地付了钱，林朗瞥见是两张毛票。按摩师——那个漂亮的瞎子——摸索着接过钱，准确地塞进腰间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布包里，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带着点憨厚和疏离的笑容：“您慢走，下回肩颈再不舒服，还来找瞎子我！”
胖男人走了。摊前暂时没了客人。那“瞎子”摸索着拿起脚边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口水。喉结滚动，脖颈的线条利落而充满力量感。阳光穿过伞布的破洞，在他微微汗湿的额发上跳跃。
林朗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挑拣出来的那个表皮略有磕碰、但果肉绝对香甜的大苹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拿起那个苹果，走了过去。
脚步声很轻，但那个“瞎子”似乎耳朵极其灵敏，几乎是林朗刚在他摊前站定，他就“看”了过来，脸上迅速堆起那副职业化的笑容：“这位……老板？按摩？还是问路？”
林朗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个还带着他掌心微温的苹果，轻轻放在了对方摊开放在膝盖的手掌上。
触感传来，那“瞎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瞬。空洞的眼神似乎也凝滞了零点几秒。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明显的茧子，此刻却有些无措地托着那个沉甸甸的苹果。
“请你吃。”林朗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的温和，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就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刚挑出来的，没坏，很甜。”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仿佛只是随手递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继续低头整理他的苹果和梨，将那些品相完美的果子码放得更加整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