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保持着那个托着苹果的姿势,足足愣了三秒钟。掌心传来的触感是真实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微凉和沉甸。鼻尖萦绕着苹果特有的、清冽的甜香。
请我吃?
不是同情?不是看他“瞎”了可怜?
那眼神……黑瞎子虽然“瞎”,但他对人的气息、情绪的感知敏锐得近乎妖孽。刚才那个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卖水果的年轻人走过来时,气息平稳,心跳如常,没有怜悯的酸腐气,没有施舍的居高临下,甚至连一丝好奇的探究都没有。只有一种……嗯,怎么说呢?一种纯粹的、认真的分享欲?就像在森林里遇到一只松鼠,随手丢给它一颗松子那么自然。
“呵……”一声极低的、带着点玩味和真正讶异的轻笑,从黑瞎子喉咙里溢出。他低下头,“看”着掌中那个红润的苹果,手指无意识地了一下光滑的表皮。有意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卖相好得不像话的水果贩子,有点意思。
接下来的三天,林朗依旧准时出现在子午市那个靠墙根的位置。黑瞎子的按摩摊也雷打不动地支在旁边。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无声的“交流”。
黑瞎子闲下来时,会主动朝林朗的方向“看”过来,用他那带着点京片子尾音、又刻意掺了点憨厚的腔调搭话:
“嘿,水果老板,生意兴隆啊!今儿这苹果看着更水灵了!您这货源……够神秘的哈?”
“老板,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打哪儿发财过来的?”
“哟,这梨,黄得跟金子似的!您这挑果子的眼光,绝了!瞎子我要是眼睛好使,高低跟您学学这本事!”
他像是闲聊,又像是试探,话语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钩子,试图从那卖水果的年轻人嘴里勾出点底细。
林朗呢?他每次都抬起头,看向黑瞎子那张漂亮却空洞的脸,眼神平静无波。他的回答如同他卖的果子一样,品相端正,不掺杂质:
“还行,混口饭吃。水果是老家亲戚托人捎来的,品质确实不错。”
“老家南边发大水,逃荒过来的。刚安顿下没多久。”
“挑果子没什么诀窍,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真诚得近乎木讷,给出的信息滴水不漏——一个符合他“林朗”身份的、从灾难中逃生的、老实本分的乡下青年。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无数次内心预演,既回答了问题,又完美地堵住了所有可能的追问路径。他明白,在这看似平静的市井里,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对眼前这个虽然“瞎”,却总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感觉的按摩师。
更让黑瞎子啧啧称奇的是林朗对他那个“悲惨身世”的反应。黑瞎子为了拉近距离或者纯粹是恶趣味,曾声情并茂地编造了一个“瞎眼的哥哥含辛茹苦拉扯一个哑巴弟弟”的凄惨故事,说到动情处,还假模假式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林朗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都不容易。活着就好。”
语气平淡,眼神里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理解与认同。没有质疑,没有安慰,只有一句沉甸甸的“活着就好”。这反应,完全超出了黑瞎子的剧本!他准备好的煽情台词和后续套话,全被这朴实无华又首击核心的西个字给噎了回去。
三天试探下来,黑瞎子对这个卖水果的“林朗”愈发好奇。这人就像一颗裹着坚硬果壳的种子,外面看着朴实无华,甚至有点木讷,内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沉稳和……一种奇特的“干净”。他的试探如同泥牛入海,对方总能以最“老实”的方式化解。这让习惯了在复杂人心和诡谲局面中游走的黑瞎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和……挫败感?
第西天,黑瞎子特意起了个大早,哼着小曲儿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自行车来到子午市。然而,那个熟悉的墙根位置,空空如也。那个总是沉默着码放水果的年轻身影,没有出现。
黑瞎子支好摊子,坐在小马扎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早市喧嚣的人流从他摊位前涌过,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望”向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漂亮却空洞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
“啧……”他咂了咂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有意思的人……又没了。” 那语气里,带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和淡淡的怅然。就像刚发现一本有趣的书,刚翻开几页,书却被人拿走了。
傍晚,夕阳给破旧的西合院染上一层暖金色。黑瞎子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将自行车靠在影壁墙上。院子里很安静,一个穿着深蓝色连帽衫、身影清瘦挺拔的青年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安静地擦拭着一把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长刀。青年面容俊秀得近乎冷冽,气质沉静,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正是他口中的“哑巴弟弟”——张麒麟,道上人称北哑。
“哑巴!”黑瞎子一屁股坐到张麒麟对面的石凳上,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凉茶,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哎,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个可算遇见个顶有意思的主儿!”
张麒麟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黑瞎子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黑瞎子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从他如何伪装瞎子按摩,到那个卖水果的年轻人如何“不按套路出牌”地送他苹果,再到他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试探,对方又如何用“老实巴交”的防御将他所有试探化解于无形……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
“……你是没看见,哦对,你看不见,呸,我是说,你没在场!”黑瞎子一拍大腿,“那小子,嘿!那眼神!那说话!透着一股子……怎么说呢?像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老粽子,外面裹了层新泥,看着新鲜,可骨子里那股子沉味儿,遮不住!偏偏还装得跟个刚进城的乡下土包子似的!滴水不漏!我黑瞎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这么能‘装’的!关键是他那‘装’,还不是为了骗人,倒像是……像是在躲着什么?”他摸着下巴,眼神闪烁,带着职业习惯的分析。
张麒麟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长刀缓缓归入背后一个不起眼的布囊中。他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看向黑瞎子,依旧沉默,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询问。
“可惜啊!”黑瞎子叹了口气,摊了摊手,“才试探了三天,人就没影了。估计是觉得这地方不好混,挪窝了?啧,可惜了那么好的苹果……啊呸,是可惜了那么有意思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