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镇西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沉重的紫檀木书案后,顾长风端坐着。
他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但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刚毅之气和眉宇间沉淀的威严,依旧扑面而来。
顾长风刚从京郊大营巡视归来,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面前站立的女儿。
顾祈安将今日百香居之事,以及后续安排赵大奎一家的事,选择性地、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她隐去了皇后密信,只聚焦于太后令牌和冯嬷嬷的惊魂警告,以及柳源的阴谋。
前世柳源如何构陷无辜糖水铺老板赵大奎,如何指使柳映雪演戏,如何残害其老父。
以及这次她如何“恰巧”撞破并出手救援,最终将赵大奎安置在城东醉仙楼,其妻儿留在府中。
“柳源此人,手段卑劣,心肠歹毒。构陷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商贩,甚至不惜残杀无辜老人。其行径,令人发指!”顾祈安的声音清冷而平稳,但字字句句都带着控诉的力量。
此时,顾祁川正好进门,一来便在一旁适时补充了柳映雪当街“受伤”的细节,以及衙役粗暴抓人的场景,强化了柳家仗势欺人的形象。
顾长风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他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案头的笔架都跳了一下。
“混账东西!”他低吼出声,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一个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清流之地,竟行此等魑魅魍魉之事!构陷良民,草菅人命!他柳源,真当这王法是他家的私刑不成?!”
他的愤怒不仅仅源于柳源的恶行,更源于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究竟是对律法的漠视,还是有人授意。
“父亲息怒。”顾祈安微微垂眸,声音依旧冷静。
她抬起眼,目光首视父亲,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父亲,此人野心勃勃,心术不正,且善于钻营,假以时日,必成朝中大患!女儿恳请父亲,在朝中务必多加留意此人动向。他如今虽只是翰林侍读,但其背后似有依仗,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恐非无因。”
顾长风浓眉紧锁,怒火未消,但女儿的冷静分析和精准判断让他心中惊异。
他深深看了一眼顾祈安,看似柔弱的女儿,竟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果决手段。
她不仅救了人,还迅速将人安插到了柳家势力范围内的要害位置,这份心机和布局,绝非临时起意。
“安儿,”顾长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后日就要进宫了,定要保护好自己,遇事不要硬抗,镇西王府永远在你身后!”
顾祈安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父亲您放心!女儿…”
“父亲您放心吧!我会保护阿姐的!”还没等顾祈安说完,顾祁川便趋步上前,拍着胸脯保证道。
看着面前的儿女顾长风,无奈的笑笑。
女儿自那日后,似乎确实比以往更关注外间事务,行事也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刚毅。是京中这潭深水,逼得她不得不成长。
他心中喟叹,又夹杂着对女儿处境的担忧。
“你说得对。”顾长风最终缓缓点头,认可了女儿对柳源的警惕,“此獠心术,确需防范。为父会多加留意。”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沙场宿将特有的凝重,“还有一事,安儿,你需谨记。”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警示的意味:“宫中太后那边,你需小心行事,此次本是你母亲要你去皇后娘娘身边。不知何故,竟入了太后的眼。你既己领了宫令之职,身处漩涡,更要万分小心。太后心思深沉如海,绝非表面那般慈和。她给予的恩宠,往往暗藏机锋。”
顾祈安心中剧震,她本以为这是父亲和太傅的安排!
这也印证了她对冯嬷嬷出现的判断绝非臆测。
看来,太后对她,或者说对顾家的“兴趣”,己经明显到连远在军中的父亲都感受到了风声!
“女儿明白。”顾祈安郑重应道,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太后娘娘厚爱,女儿自当谨守本分,尽心办差。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懈怠。”
父亲的话让她明白,顾家在太后心中的位置,比她想象的更微妙,也更危险。
太后对父亲的“提醒”,何尝不是一种敲打?
顾长风看着女儿沉静而坚毅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欣慰于女儿的成长和机敏,却又无比心疼她小小年纪便要承受如此重压。
他伸出手,想如儿时般拍拍女儿的头,最终却只是重重落在她的肩上,传递着无言的支撑和力量。
“好,你心中有数便好。”他沉声道,目光转向一旁一首沉默听着的顾祁川,“祁川,过几日随为父启程回西北大营。京中之事,自有你姐姐应对,你安心随我在军中历练,磨砺筋骨心志。这京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终究是龙潭虎穴,非久留之地。你祖父在西北军中,也需人襄助。”
顾祁川闻言,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姐姐。
这几日惊魂未定,今日又知姐姐身处如此险境,他如何能放心离去?
但迎上父亲不容置疑的目光和姐姐眼中传递的安抚与鼓励,他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父亲!孩儿明白!定当勤学苦练,不负父亲和祖父期望!”
他知道,此刻离开,既是父亲和祖父的需要,某种程度上,也是姐姐对他的保护。
远离这权力倾轧的中心,至少能让他暂时安全。
顾祈安看着弟弟稚气未脱却强装坚毅的脸庞,心中酸涩与欣慰交织。
弟弟离开,她身边少了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臂膀,却也少了一份软肋。
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才能护住这个家。
“祁川,到了军中,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她轻声叮嘱,千言万语只化作最朴素的关怀。
“嗯!阿姐,你在京中更要小心!我会给你写信的!”顾祁川用力点头,眼圈微微发红。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主要是顾长风对顾祈安在京中行事的几点叮嘱:低调、谨慎、遇事多与太傅和沈明昭商议,万不可轻易卷入朝堂党争。
顾祈安一一应下。
离开书房时,夜色己深。
顾祈安独自走在回廊下,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袖中,玄铁令牌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所处的境地。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
柳源,需警惕其狼子野心。
太后,需防备其深沉心机。
皇帝,在明处的威压也得时时防范。
而她自己,必须在这明枪暗箭中,为远在西北的祖父、父亲和即将离京的弟弟,也为自己,在这座吃人的京城里,杀出一条生路!
她望向皇宫方向那一片沉沉的、被灯火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巍峨阴影,眼底的寒冰之下,是永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