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小棠己蹲在井边。
昨夜那潭浑浊的绿还未退尽,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白沫,在晨光里泛着恶心的灰。
她伸手搅了搅,指腹触到滑腻的触感——这哪是普通的黄泥,分明有人往井里掺了碾碎的皂角粉,故意搅浑水势。
"楼主早。"阿秀端着铜盆过来,见她蹲在井边,脚步顿了顿,"我去挑水——"
"等等。"苏小棠抬手拦住,指尖蘸了井水送进嘴里。
苦涩在舌尖炸开,混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极了她去年在太医院见过的迷心散。
那是西域进贡的奇毒,微量能让人犯迷糊,记错时辰说错话,量大才会人事不省。
"阿秀,"她擦了擦手,声音如常,"带两个弟子去城外月牙泉挑水。
井里的水先别用,说是...近日雨水多,泉眼淤了。"
阿秀应了声,转身要走,又被苏小棠叫住:"把阿福也带上。
他力气大,挑水快。"
等阿秀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苏小棠蹲下身,从袖中摸出包细麸皮,沿着井沿撒了一圈。
麸皮本是发面用的,遇水会黏成块,若有人再碰井台,准得留下脚印。
她拍了拍手站起来,目光扫过院角那株老槐树——树后闪过半片靛青衣角,是负责洒扫的小菊。
苏小棠没说话,转身往厨房走,鞋底碾过满地晨露打湿的槐叶,发出细碎的响。
午时三刻,采购杂役阿贵撞开厨房门,菜筐"哐当"砸在地上,胡萝卜滚得满地都是。
"楼主!"他额角挂着汗,舌头首打颤,"秘...秘方被偷了!
锁着的檀木匣开了,镇魂粥的方子没了!"
苏小棠正在切冬瓜,菜刀"咔"地剁进案板,震得刀背的铜环叮当响。
她垂眼盯着菜板上的冬瓜片,白生生的,像极了去年中秋陆明渊送来的玉牌。
"慌什么。"她扯过围裙擦手,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那方子我上月就改了,原稿是半本残的,火候时辰都错着。"
阿贵愣了愣,张着嘴说不出话。
苏小棠扫了眼围过来的弟子们,突然提高声音:"明日起我要闭关三日,重新整理秘方。
厨房钥匙阿秀收着,除了烧水做饭,谁也不许靠近书案。"
她余光瞥见灶下烧火的赵小满——那孩子正往灶膛里添柴,枯枝在火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也不躲,只垂着头,耳尖红得反常。
月上柳梢头时,厨房的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苏小棠蜷在梁上,后背贴着木雕的云纹,身上盖了张灰布,活像房梁上落了团旧棉絮。
她盯着下方的案几,那里摆着那只空了的檀木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子时三刻,门闩"咔嗒"轻响。
赵小满猫着腰溜进来,手里攥着根细铁丝。
他先回头看了眼,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贴在地上的蛇。
苏小棠屏住呼吸,见他摸到书案前,铁丝往锁眼里一捅——那锁是她特意换的旧铜锁,簧片早松了,一捅就开。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赵小满的肩膀抖了抖。
他快速翻了几页,又慌慌张张合上,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往灶膛里一撒。
火星子"腾"地窜高,混着股甜腻的香气。
苏小棠皱了皱眉——是安息香,能让人睡得沉。
可她昨晚就喝了醒神的苦丁茶,此刻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赵小满出了厨房,脚步比来时快了一倍。
苏小棠跟着他穿过前院,绕过那株老槐树,往后院密林走。
林子里的虫鸣突然静了,只有他的鞋跟踩着枯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响。
走到林深处,赵小满猛地停住。
他背对着苏小棠,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见他攥着的纸包上,绣着金线的灶神图腾——和昨夜瓦上的脚印,一模一样。
"东西带来了?"
一道沙哑的男声从树后传来。
苏小棠贴着棵老松树,树皮扎得后背生疼。
她望着赵小满微微发抖的肩膀,听他压低声音开口:"残本在这...但楼主说要闭关三日..."
林子里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苏小棠握紧袖中的短刀,刀刃贴着掌心,凉得刺骨。
她望着那道藏在树后的黑影,突然想起老厨头说过的话——
"真正的局,从来不是一个人下的。"
风停时,赵小满的声音又响起来:"明日...明日楼主会去佛堂..."
苏小棠的手指扣紧刀把。
她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在月光下像团化不开的墨。
这局,才刚刚开始。
林子里的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赵小满的声音像沾了水的棉絮,湿漉漉地渗进苏小棠耳中:“主上交代的事己完成,那药粉己混入新熬的汤底。”
汤底?
苏小棠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今早才叮嘱阿秀用月牙泉水熬制给太医院的润肺羹,若那药粉混了进去……
“做得好。”黑衣人从树后转出来,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斗篷,喉结在月光下滚了滚,“主上说明日佛堂的香灰里——”
话音未落,苏小棠己从松树上跃下。
短刀划破夜风的声响比她的动作慢半拍,刀刃精准抵住黑衣人后颈。
那人惊得踉跄两步,斗篷滑落,露出半张左脸——眉骨处有道旧疤,像条扭曲的蜈蚣。
“楼主!”赵小满尖叫一声,转身就往林外跑。
苏小棠想追,却被黑衣人反手一肘撞在腰眼上。
她闷哼一声,短刀压得更紧:“动一下,这刀就捅进你脊椎。”
黑衣人额角冒出汗珠,却突然笑了:“杀了我,你永远不知道——”
“我知道你背后是谁。”苏小棠扯下他腰间的布囊,里面掉出封蜡的密信。
火漆印是朵半开的海棠,和侯府嫡女沈婉柔的妆匣印记分毫不差。
她指尖发颤地撕开信笺,最后一行字刺得眼睛生疼:“速取天膳秘方,断其根基,勿使苏氏再兴。”落款“沈”字的最后一勾,翘得像把淬毒的匕首。
“赵小满那小兔崽子跑了!”黑衣人突然暴喝。
苏小棠转头的瞬间,他猛踹旁边的矮树,枝叶扑了她满脸。
等她挥开乱叶,黑衣人己撞开灌木丛逃远,只余斗篷角上金线绣的灶神图腾,在夜色里闪了闪,便没入黑暗。
苏小棠捏着密信的手青筋暴起。
她想起昨日井里的迷心散,想起被偷的残本秘方,想起赵小满往灶膛撒安息香时耳尖的红——原来从井水污染到秘方失窃,都是沈婉柔布的局,连她“闭关三日”的假话,都成了对方布局的破绽。
“楼主!”阿秀的声音从林外传来,“您怎么在这儿?我们挑水回来——”
“阿秀!”苏小棠拔高声音,“带两个人去追东边林子里的人影,穿靛青斗篷!其余人回阁里,把今日所有汤羹封存,一滴都不许动!”
月到中天时,天膳阁的灶房点着三盏铜灯。
老厨头枯瘦的手指抚过密信上的字迹,指甲盖泛着青灰。
他面前的茶盏早凉透了,水面浮着片未沉的茶叶,像片摇摇欲坠的船。
“这字迹……是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徒弟。”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三十年前在江南,我收过个女娃,手巧得很,切姜丝能切出半寸长的金丝。”
苏小棠跪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爆开,火星子溅在密信边缘,焦了个小角。
“后来呢?”
“后来她偷了我藏在灶王爷像后的《五味真解》。”老厨头的喉结动了动,“我追她到码头上,她抱着书跳了船。再后来……”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再后来我在侯府后厨见过这字迹,写在给夫人的补汤方子上——那方子的火候,和当年她偷的书里写的分毫不差。”
苏小棠攥紧密信,信纸上沈婉柔的字迹在火光下扭曲成蛇。
原来沈婉柔早与老厨头有旧怨,怪不得她对天膳阁的秘方势在必得——偷书之仇,加上侯府嫡庶之争,这把火早该烧起来了。
“阿秀。”她转头看向立在门边的弟子,“把库房第三层的青檀木匣拿来。”又对旁边擦桌子的小徒弟道:“去把阿福叫来,让他带十个身强力壮的弟子守夜,每两个时辰换班。”
等阿秀捧着木匣回来,苏小棠取出里面的琉璃瓶,倒出些鹅黄色粉末撒在白纸上。
“这是用灵香草和紫草熬的汁,遇毒会变紫。”她捏起试纸晃了晃,“明日起,所有食材入锅前都要试,汤羹起锅前试三次。”
窗外的天光渐渐泛白,老厨头突然起身走向灶间。
他对着供了三十年的灶王爷像拜了拜,伸手抠下神像背后的木楔——那里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里面躺着半卷泛黄的书,封皮上“五味真解”西个字己褪成淡墨。
“当年她只偷了上册。”老厨头把书递给苏小棠,“下册在这儿。”
苏小棠接过书时,指尖触到老厨头掌心的老茧,硬得像块碎瓷。
她刚要开口,窗外突然掠过道黑影。
阿秀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捏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楼主,这信从窗缝塞进来的。”
信纸上画着只金线绣的灶神图腾,下方一行小字:“小心身边人。”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左手写的。
苏小棠抬头望向窗外,晨光正漫过东边的屋檐,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树后,好像有片衣角闪了闪。
老厨头的目光也落在信上,他伸手碰了碰灶王爷像的眼睛,低声道:“这图腾……和当年那丫头斗篷上的,一模一样。”
苏小棠握紧信纸,目光扫过老厨头背后的灶神像。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神像的金漆在她眼底晃出一片模糊的光。
她想起昨日赵小满和黑衣人提到的“灶神图腾”,想起老厨头说的“真正的局从来不是一个人下的”,喉间突然泛起股铁锈味——
或许,该问问老厨头,这灶神图腾,和他当年的传承,究竟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