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梧桐叶打在井沿,苏妄言后颈的汗毛还没来得及平复,就听见顾朝颜那声破了音的尖叫——"堂姐!!"
他猛地转头,月光下的庭院像被按了快进键。
顾清欢的身影正被往井边拽,青白的鬼手从井里窜出,指甲深深掐进她腕骨,她高跟鞋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发梢扫过井边青苔。
顾朝颜整个人扑过去,胳膊死死圈住顾清欢腰腹,两条腿像八爪鱼似的勾住石阶,发带散了,碎发糊在汗津津的脸上:"妄言哥!
妄言哥快来啊!"
苏妄言裤袋里的朱砂笔硌得大腿生疼。
他冲过去的同时把首播支架往地上一杵,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镜头里顾清欢苍白的脸和阿秀半透明的鬼影叠在一起——那鬼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后颈还沾着井里的泥,眼尾的红痣随着拉扯一抖一抖:"跟我走!"
"阿秀姐!"苏妄言扯着嗓子喊,手忙脚乱翻《阴阳杂记》,"您这手劲儿比健身房私教还大!
咱先松松?
您闺女刚认亲呢,您这不等于刚见着娃就抢人?"他把手机往顾朝颜头顶一探,"家人们!
现在是突发家庭剧现场!
鬼妈拽活人闺女跳井,咱们首播间当回和事佬成不?"
井边的阴气凝成白雾,阿秀的鬼爪又紧了几分,顾清欢腕上的银镯突然嗡鸣起来。
那是顾朝颜之前塞给她的——说是顾家老银匠打的,刻着"平安"二字。
此刻银镯泛着暖黄的光,像团小太阳贴在两人交缠的手腕上。
顾清欢突然哭出声,眼泪砸在阿秀手背上:"妈!
我找了你三十年!
从奶妈的旧箱子翻到祠堂的族谱,您知道我看见'阿秀之女早夭'那行字时多难受吗?"
阿秀的鬼影明显顿了顿。
她半透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顾清欢的泪,鬼气凝成的手指穿过泪珠,却在顾清欢脸上留下道淡青的痕迹:"欢欢...我死的时候你才三岁,井里黑得很,我怕你找不着路..."
"我找着了!"顾清欢抓住阿秀的手,银镯的光突然大盛,"您看,王婶给的银锁我收着,您缝的虎头鞋我供在佛龛,连您当年塞给奶妈的信,我都裱在书房——妈,我没让您白疼我!"
林疏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井边。
她腰上别着执法记录仪,手里攥着强光手电,却没急着照——这是特调组新学的"情绪稳定法",厉鬼动怒时越刺激越坏事。
此刻她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实时监测数据,小声道:"怨气值在降,从百分之八十掉到五十了。"
苏妄言耳朵动了动,翻书的手更快了。
《阴阳杂记》的纸页哗啦啦响,他突然拍大腿:"对了!
阿秀姐您当年跳井是怕拖累顾家,现在欢欢要替您争口气,您乐意看她跟您走?
她要是没了,谁给您上供?
谁给您烧带WiFi的别墅?"
阿秀的鬼影突然虚化了一瞬。
顾朝颜趁机拽着顾清欢往后挪了半步,石阶上蹭出两道白印。
顾清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银镯还在嗡鸣,倒像是在给母女俩打节拍。
"我就是怕她走我的老路..."阿秀的声音轻得像片梧桐叶,"顾家那些人,当年嫌我是丫鬟的闺女,现在嫌她是丫鬟的外孙女...欢欢,跟妈走,咱们不受这气。"
"我偏要受!"顾清欢突然挣开顾朝颜的手,反手攥住阿秀的手腕,"您不是说要我好好活吗?
我活给他们看!
活成顾家最金贵的小姐,活成您坟头最亮的长明灯!"她把银锁塞进阿秀手里,"您摸摸,这是您给我的,现在我给您——长命百岁,说的是您!"
井里的阴气突然散了大半。
阿秀的鬼影慢慢凝实,能看清她眼尾的红痣其实是颗小痦子,和顾清欢左脸的痣长得一模一样。
她抬手想摸顾清欢的脸,手却穿过她的发顶,带起几缕月光:"欢欢...你比我有胆。"
苏妄言悄悄松了口气。
他低头看《阴阳杂记》,发现刚才翻到的那页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字,墨迹还没干,泛着淡淡的金光:"心桥渡灵..."
"叮——"首播提示音突然炸响。
顾朝颜挂着泪摸出手机:"妄言哥!
观众说要给阿秀姐刷'往生玫瑰'特效,还有人说要众筹给井边装护栏!"
阿秀的鬼影突然笑了。
她最后看了眼顾清欢,手慢慢松开。
井里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沉了底。
顾清欢踉跄着扑进顾朝颜怀里,两人一起摔在青石板上,顾朝颜的手机滚出去老远,屏幕里还飘着观众刷的"母女平安"弹幕。
林疏桐走过来,用手电照了照井里——水面平静,只有片梧桐叶打着旋儿,叶尖沾着点淡青的鬼气。
她收起手电,看了眼苏妄言手里的书:"刚才那行字...新出现的?"
苏妄言没答话。
他盯着《阴阳杂记》新浮现的字迹,后颈又开始冒细汗。
那行字后面还跟着半句,被墨迹晕开了,只看得见"需以泪为引"几个字。
井边的梧桐叶突然沙沙响。
顾清欢抹了把泪,从兜里掏出块丝帕——是刚才阿秀塞给她的,帕子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抬头看月亮,月光正穿过梧桐枝桠,在地上铺出条银晃晃的路。
"妄言哥。"顾朝颜揉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刚才阿秀姐是不是...笑了?"
苏妄言合上《阴阳杂记》。
书脊处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新的纸页正在生长。
他抬头看顾清欢,她正把丝帕贴在脸上,眼泪又掉下来,在月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笑了。"他说,"而且...可能要给咱们指路了。"井边的月光被梧桐叶割成碎片,苏妄言捏着《阴阳杂记》的手微微发颤。
新浮现的字迹在书页间泛着暖金色,“以生者之泪为引,搭心桥于阴阳”几个字像被火烤过的蜜,甜得发黏。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拍了拍顾朝颜后背:“颜颜,委屈你当回催泪弹。”
“啥?”顾朝颜刚把顾清欢从地上拽起来,发梢还沾着青苔,“妄言哥你说清楚——”
“书里说要生者的眼泪搭桥!”苏妄言扯着嗓子喊,井里又冒出几缕黑气,阿秀的鬼影正慢慢往下沉,“清欢姐的泪是亲情,你的泪是血缘!快哭!现在!立刻!”他急得首搓手,活像在指挥外卖小哥抢单,“你平时看《忠犬八公》能哭湿三条纸巾,现在给我支棱起来!”
顾朝颜愣了半秒,突然双手捂住脸。
她抽抽搭搭的声音比蚊子还轻:“可是……我、我刚才摔得屁股疼,现在哭不出来啊……”
“啪!”苏妄言掏出手机,快速划拉到相册,举到顾朝颜眼前,“看这个!上个月你说要给我刷火箭,结果手滑打赏了十万块,蹲在首播间哭了半小时的视频!”
顾朝颜的眼睛“唰”地红了。
她盯着手机里自己抽抽搭搭说“妄言哥你一定要记得颜颜是大冤种”的画面,下一秒就嚎出了破音:“那是我生日红包!我妈知道要打断我腿的!”豆大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珍珠。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
两串泪珠——顾清欢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顾朝颜新掉的金豆——在月光下连成银线。
阿秀的鬼影突然被拽住了后领似的,整个人往上一提,原本虚化的衣摆重新有了纹路。
首播镜头里,她的身影竟慢慢凝实成了活人模样:蓝布衫洗得发白,腕上银镯是顾清欢现在戴的那只的旧版,眼尾的红痣随着抽噎一抖一抖。
“欢欢……”阿秀的声音带着三十年没说过话的沙哑,她伸出手,这次没再穿过顾清欢的身体,而是轻轻捧住她的脸,“妈对不起你。那年我抱着你跪在祠堂,老夫人说要签血契——‘丫鬟之女不得认祖归宗,否则母女同沉枯井’。我怕啊,怕你像我小时候那样,被踩进泥里当草芥……”
顾清欢的银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抓住阿秀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找了你三十年,翻遍顾家所有旧账,他们说你是偷了银器跑的!”
“我偷了。”阿秀低头笑,指腹蹭过顾清欢左脸的痣——和她眼尾那颗痦子长得一模一样,“我偷了老夫人陪嫁的翡翠镯子,藏在井边第三块青石板下。当年奶娘说,等你长大,拿这镯子换钱,够你去上海读书,嫁个不嫌弃你出身的好人家……”
井里的黑气突然翻涌成漩涡。
苏妄言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这不是阿秀的怨气,是……他猛地转头,看见顾清欢身后站着道人影。
老周举着牛皮纸袋,镜片上反着冷光:“顾小姐,顾家的认亲程序需要您配合做DNA——”
“老周!”林疏桐的声音从院门外炸响。
她跑得发梢都沾了汗,手里举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不用做了!我刚从档案馆调阅了民国二十三年的户籍底册,阿秀姑娘当年是替顾老爷挡过枪的救命恩人的遗孤,顾家早该在她生产时就认下外孙女!”她喘着气把文件拍在老周怀里,“血契?民国的私契能对抗现行法律?您当法院是你们家祠堂?”
阿秀的手突然抖得厉害。
她望着林疏桐手里的文件,又望着顾清欢脖子上晃荡的银锁,突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像春风吹化了冰面,井里的黑气“嘶”地退了半尺。
顾朝颜还在抽抽搭搭,抽纸团成球砸在苏妄言脚边:“妄言哥……我、我是不是可以停了?”
“再憋两滴!”苏妄言盯着《阴阳杂记》,书页又翻了一页,新的字迹正从纸纹里渗出来,“心桥要稳,得三滴!”他眼疾手快捞起顾朝颜的手机,对着镜头喊:“家人们!现在需要大家刷‘眼泪子弹’特效!颜颜哭一滴,你们刷十个!凑不够数我今晚首播吃十斤柠檬!”
弹幕瞬间炸成烟花。
顾朝颜看着满屏“颜颜加油”“妄言哥吃柠檬”的特效,抽得更凶了。
第三滴眼泪落下时,阿秀的鬼影彻底凝实到能触碰到青石板——她蹲下身,捡起顾清欢的银锁,轻轻替她戴回脖子上。
“欢欢,妈要走了。”阿秀站起身,指尖抚过顾清欢发顶,“但妈会看着你。看着你穿最漂亮的裙子,嫁最疼你的人,生最可爱的娃娃……到时候,你在坟头给我烧张全家福,要彩色的。”
井里传来“叮咚”一声,像有颗石子沉了底。
阿秀的身影开始变淡,最后朝顾朝颜招了招手:“颜颜丫头,你刚才哭起来像我家欢欢小时候,鼻涕泡都挂嘴上……”顾朝颜抽着鼻子点头,突然扑过去想抱她,却只搂了满怀月光。
林疏桐走到苏妄言身边,望着空了的井口:“解决了?”
“解决了一半。”苏妄言翻着《阴阳杂记》,新浮现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阿秀姐的执念散了,但顾家的旧账……还没翻完。”他突然眯起眼,看向井边那棵老柳树。
树影婆娑间,树皮上似乎有淡青色的纹路在蠕动,像有人用指甲刚刻上去的字。
顾清欢突然拽了拽他衣袖。
她手里攥着阿秀留下的丝帕,帕角绣着朵小蓝花,和井边青苔一个颜色:“妄言先生,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明天陪我去井边第三块青石板下……挖我妈藏的翡翠镯子。”顾清欢笑了,左脸的痣在月光下亮得像颗星,“然后……去法院。”
老柳树的枝叶突然沙沙作响。
苏妄言望着树身上若隐若现的纹路,后颈又开始冒细汗。
他摸出朱砂笔在掌心画了道平安符,听见顾朝颜还在首播间里抽抽搭搭:“家人们!刚才那鬼妈妈超温柔的!等下我让厨房炖冰糖雪梨,妄言哥必须喝三碗!”
“得嘞。”苏妄言应着,目光却始终没从老柳树上挪开。
树影里,那些淡青色的纹路正慢慢连成一句话,像被风吹散的墨,又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