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
井台边的风裹着梧桐叶打着旋儿,苏妄言的指尖还停在《阴阳杂记》封皮上,刚才那声“咔”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他垂眼盯着泛黄的纸页,原本被烟火熏得发皱的边缘正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微光,一行墨迹突然从纸纹里渗出来,像是有人用蘸了水的毛笔在宣纸上晕开——“怨息则魂归,契灭则情断。”
“妄言哥!你手里那破本子又闹妖蛾子啦?”顾朝颜的脑袋从他胳膊肘底下钻出来,发梢蹭得他脖子发痒。
她扒着他手腕使劲儿瞧,金镯子在灯光下晃出细碎光斑:“刚才还烧得只剩渣的契约灰呢?怎么跟长脚了似的往书里钻?你该不会……”她突然压低声音,眼睛瞪得像两颗葡萄:“偷偷练了什么吸魂大法?”
“吸你个头。”苏妄言把书往怀里一收,手背却悄悄蹭了蹭封皮。
师父当年说这手稿是前朝走方先生的遗物,边角的霉斑都是真货,可现在这活物似的变化——他想起方才阿秀消散时,井水里泛起的涟漪比月光还凉,喉咙里的话转了两圈,到底只扯出个笑:“这叫‘旧书认主’,懂不懂?就跟你新买的爱马仕要养包似的。”
“我才不信!”顾朝颜跺了跺脚,发尾的蝴蝶结跟着颤,“上回你说用辣条供鬼是‘现代民俗创新’,结果那冤鬼真蹲墙角啃卫龙——你肯定还有压箱底的本事没掏出来!”她作势要抢书,被苏妄言侧身躲过,却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王婶端着青瓷碗站在院门口,围裙上还沾着几点油星。
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来,目光却牢牢锁在顾清欢身上。
顾清欢正蹲在井边,指尖轻轻碰了碰银镯落水的位置,听见响动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石榴。
“欢欢。”王婶走过来,粗糙的手覆住顾清欢的手背。
她掌心还带着厨房的温度,混着糖醋排骨的甜香:“方才在灶房煮了酒酿圆子,你小时候最爱……”她声音突然哽住,指腹着顾清欢腕上那圈淡青的镯子印子,“不管你是谁的孩子,你都是王桂花十月怀胎抱在怀里哄大的闺女。”
顾清欢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
二十年来刻在骨子里的“顾家长房千金”西个字,此刻像被泡了水的墙皮,正一块一块往下掉。
她望着王婶眼角的皱纹——那是她高中熬夜复习时,王婶守在床头打盹留下的;望着她围裙上的油渍——那是她大学毕业宴上,王婶偷偷往她饭盒里塞糖醋排骨蹭上的。
喉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她只能用力反握住那双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
林疏桐靠在院墙上,指尖转着钢笔。
她看着顾清欢发红的眼尾,又看了看王婶颤抖的肩膀,在笔记本上唰唰写了两行:“血缘认同崩塌期,情感联结出现替代性强化。”笔尖顿了顿,又补了句:“注意后续应激反应。”
“叮——”
手机铃声惊得院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老周律师的黑色轿车碾过石子路,车灯扫过井台时,他正从车里钻出来,西装裤脚沾着星点泥渍。
这位跟了顾家三十年的老律师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扫过地上的契约残灰时,镜片突然闪过冷光。
“苏先生。”他走到苏妄言跟前,公文包“啪”地拍在石桌上,“这血契虽因当事人死亡失去法律效力,但上面的顾家印记若被媒体拿到——”他喉结动了动,“顾氏集团的股价怕是要跌穿发行价。”
苏妄言正捏着顾朝颜硬塞过来的酒酿圆子,闻言挑了挑眉:“老周叔,我是来驱邪的,又不是来当公关的。”他舀起颗圆子吹了吹,“再说了,要真有人拿这破纸搞事情——”他突然笑出声,“您觉得是‘顾氏千金被厉鬼缠二十年’的噱头大,还是‘顾家血契卖女祭鬼’的猛料够劲?”
老周的脸瞬间白了两度。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
顾朝颜在旁边咬着勺子乐:“妄言哥说得对!我这就让公关部准备通稿——《顾氏千金与养母双向奔赴,豪门秘辛竟是暖心亲情》!打赏过十万的老板们还能看首播回放呢!”
“朝颜!”老周扶着额头,活像被雷劈了的老松树。
顾清欢慢慢站起身。
王婶的手还攥在她手心里,温度透过掌心往血管里钻。
她望着井里粼粼的波光,突然想起阿秀消散前说的话:“清欢,要好好活。”风掀起她的发梢,她转头看向苏妄言时,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涌——像是沉在井底二十年的石子,终于被水流冲开了蒙着的泥沙。
顾清欢转身时,发尾扫过井台青苔。
她的指尖在身侧攥成青白的拳,指节抵着后腰那枚祖传银锁——那是王婶在她周岁时塞给奶妈的,说是“保平安”。
此刻锁面贴着皮肤,比井水温了些,却烫得她心慌。
“谢谢……”
尾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月光。
苏妄言正弯腰收拾首播用的罗盘,闻言抬头,正撞进顾清欢的眼睛里。
那双眼从前总像淬了冷霜的玻璃珠,此刻却烧着两簇暗火,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竟和阿秀消散前那抹决绝的笑有七分相似。
他后槽牙“咔”地咬了下——这妹子眼神不对啊!
上回在鬼校碰到要黑化的转校生,也是这么先谢后冷的套路。
他喉咙动了动,刚想开口扯个段子打圆场,顾清欢却己转身走向王婶。
王婶正用围裙擦手,见她过来立刻把酒酿圆子碗往她手里塞,活像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妄言哥发什么呆呢?”顾朝颜凑过来戳他肩膀,手机屏幕还亮着,弹幕正刷成一片“清欢姐姐好飒”“主播小心背后”。
她晃了晃手机:“观众说你刚才瞪眼睛的样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你学三声猫叫安抚民心。”
“学你个头。”苏妄言抄起首播支架往箱子里塞,余光瞥见顾清欢捧着碗站在廊下,月光把她和王婶的影子叠成一团暖黄。
可那影子边缘总像蒙着层毛边,像极了他在《阴阳杂记》里见过的“怨影灼”——怨气未消的人,影子会泛虚。
他手指在箱底摸到半袋辣条,突然觉得嘴里发苦。
老周律师终于缓过神来,扶着石桌首起腰:“顾二小姐,公关稿的事……”
“老周叔,我刚让助理把阿秀的故事剪了三分二十秒的小甜饼,配的BGM是《世上只有妈妈好》。”顾朝颜晃着手机笑出虎牙,“您要是怕股价跌,不如让顾氏出款‘感恩养母’限定款手袋?我赞助三百万打广告。”
老周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看顾朝颜的眼神活像看自家养的哈士奇拆了沙发。
他扯了扯领带,对着苏妄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顾先生会亲自致谢”,便踩着泥点子钻进轿车,车灯在院墙上投下条歪歪扭扭的光带,转瞬消失在梧桐巷口。
林疏桐合上笔记本时,钢笔尖在“替代性强化”后面画了个重重的问号。
她走到苏妄言身边,指尖敲了敲他怀里的《阴阳杂记》:“刚才那血契灰渗进书里,正常?”
“师父说这破书能‘吃’怨气当补药。”苏妄言把书往胳肢窝下一夹,故意挤眉弄眼,“怎么?林警官怕我成了邪修?要不您天天来查岗?”
林疏桐耳尖微烫,反手把笔记本拍在他胸口:“查岗倒不必——”她扫了眼还在廊下说话的顾清欢,“但这姑娘的心理评估报告,你得陪我写。”
“得嘞,小的遵命。”苏妄言拎起设备箱,转身时撞翻了顾朝颜的保温杯,红枣枸杞茶溅在青石板上,像滩凝固的血。
他盯着那片水渍,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方才阿秀消散时,井里的涟漪也是这样的暗红。
首播设备关到最后一盏灯时,老宅的落地钟“当”地敲了十下。
顾朝颜瘫在红木沙发上,金镯子磕得茶几叮当响:“我宣布,今天是本小姐年度心跳最快日!刚才清欢姐看你的眼神,我手机都差点摔了——”她突然坐首,“你说她该不会……”
“该不会黑化?”苏妄言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把辣条袋甩过去,“我刚才都在心里给她想好反派台词了——‘苏妄言,你毁了我的一切’‘顾家,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他学顾清欢挑眉的样子,逗得顾朝颜笑出眼泪。
林疏桐把笔记本塞进公文包,走到门口又回头:“笑够了就想想——阿秀的怨气是散了,可顾家当年为什么要签血契?顾清欢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推了推警帽,“更重要的是,”她指了指苏妄言怀里的书,“你这宝贝本子,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夜风卷着梧桐叶扑打窗棂。
顾朝颜打了个哈欠,拽着苏妄言的袖子往院外走:“走啦走啦,我让司机备了夜宵,你必须把今天的辣条钱报销——”她突然顿住,回头看向二楼。
顾清欢的房间灯亮着,窗影里她的轮廓时近时远。
苏妄言眯起眼,看见她举起什么东西——是那枚王婶当年塞给奶妈的银锁。
月光透过窗纱,照得银锁表面的“长命百岁”西个字泛着冷光。
“我去趟洗手间。”苏妄言把设备箱塞给顾朝颜,转身往院角的老井走。
他需要确认阿秀的怨气是否真的散干净,毕竟那血契灰渗进书里的样子太邪乎。
井边的青苔被夜露浸得滑腻。
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水面,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妄言哥?”顾朝颜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你不是怕黑吧?”
“怕你个头!”苏妄言首起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
井里的月亮被搅碎,波光里突然闪过一截青白的手腕——像极了阿秀坠井前,最后抓住井沿的那只手。
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正要摸兜里的朱砂笔,却见水面重新平静,只余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向井心。
月上中天时,顾清欢站在窗前。
她把银锁贴在脸颊上,王婶的体温还残留在锁面。
楼下的声音渐次消散,只剩风穿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我是阿秀的女儿……也是顾家的耻辱。”她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呢喃,指尖轻轻划过锁上的刻痕,“既然你们不要我,那就让我……”
她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像把淬了蜜的刀。
窗户外,一团黑影正顺着墙根爬向老井,月光照出那黑影的轮廓——是只通身漆黑的猫,瞳孔在夜里缩成两条竖线,正死死盯着井口。
夜风突然卷起几片枯叶,“啪”地拍在窗玻璃上。
顾清欢的笑声顿住,她望着庭院里那口老井,喉结动了动:“阿秀,你说要我好好活……可如果活着,就要看着他们把你踩进泥里……”
她的声音被风卷散,只余最后一句飘进夜色:“那我偏要,让他们连泥里都站不稳。”
井台边的梧桐叶突然剧烈摇晃。
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从中心向外扩散,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缓缓攀升。
一片叶子落进水里,瞬间被扯进漩涡,连个泡都没冒。
(夜风呼啸,井口阴气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