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那对在菌丝蠕动中“凝视”幼兽的空洞眼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的神经上。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混杂着左臂晶体碎片传来的、属于这片死寂根系的冰冷孤寂感。
它动了。
不是攻击。那握着骨矛的嶙峋手臂,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关节处发出细微的、仿佛朽木摩擦的“嘎吱”声。布满龟裂纹路的灰褐色手掌,掌心向上,朝着薇拉怀里的幼兽,摊开。
没有言语。只有那无声的“凝视”和摊开的、如同枯死树根般的手掌。
幼兽的呼噜声停止了。它小小的身体不再挣扎,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摊开的手。胸前的光核稳定地脉动着,乳白的光芒柔和地洒在那只枯手上,照亮了掌纹里嵌入的细小苔藓和泥土颗粒。光晕下,那灰褐色的皮肤纹理显得异常清晰,像是某种古老树木的年轮被强行印在了人形的框架上。
薇拉的呼吸依旧急促,匕首横在身前,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她身体微微前倾,将幼兽护得更紧,断臂处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它……想要什么?”她嘶哑地低语,目光在枯木生物和幼兽之间飞快扫视。
左臂的晶体碎片嗡鸣着,灼痛感并未减弱,但涌入脑海的感知碎片却发生了变化。那无边无际的粘稠黑暗和冰冷根须的缠绕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渴求”?像干涸河床深处最后一点湿气的呼唤,微弱,却执着地指向幼兽胸前那温暖的光核。
“光……”我咬着牙,从剧痛和混乱感知的夹缝里挤出这个词,“它在看……光核。”
薇拉眼神一凛,低头看向怀里的幼兽。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它小小的脑袋歪了歪,黑眼睛里的警惕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它试探性地,朝着那只摊开的枯手,轻轻“唧”了一声。
这一声细微的鸣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枯木生物摊开的手掌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覆盖在它“脸”上的、如同树皮般的灰褐色皮肤,靠近嘴角那条歪斜裂缝的地方,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某种深埋于僵硬躯壳下的本能,被这声呼唤短暂地唤醒。它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低沉、含混、如同朽木内部空洞风声的呜咽。
“呜……”
这声音与它投掷骨矛时的凶戾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笨拙的亲近。
头顶洞口,菌兽的嘶嘶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焦躁,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粘稠的菌丝瀑布剧烈翻涌,无数湿滑的头颅疯狂攒动,想要突破那无形的屏障,却始终被牢牢阻隔在外。
枯木生物似乎被头顶的骚动惊扰。它摊开的手掌猛地攥紧,那点刚刚浮现的、笨拙的亲近瞬间被警惕取代。它僵硬地转动着头颅,那蠕动着磷光菌丝的眼窝“看”向洞口的方向,一种无声的、冰冷的警告弥漫开来。
菌兽的嘶嘶声在警告下骤然降低,带着不甘的退缩。
它重新低下头,“看”向我们。那只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再次摊开,掌心依旧朝着幼兽。这一次,它没有发出呜咽,只是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它退回到光晕边缘的阴影里,身影重新变得模糊,只有那摊开的手掌,固执地留在光晕能勉强照到的边界。
它在示意我们……跟上去?
薇拉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凝重。左臂的晶体碎片依旧在嗡鸣,但那股冰冷的孤寂感中,确实掺杂了一丝指向性的“渴求”,微弱地指向枯木生物退去的黑暗深处。幼兽在薇拉怀里动了动,小鼻子朝着那个方向嗅了嗅,黑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懵懂的、被吸引的光。
头顶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留在这里,一旦那无形的屏障消失,或者菌巢之母动用其他手段……我们绝无生路。前面,是未知的黑暗和一个刚刚还向我们投掷致命武器的诡异生物。
薇拉深吸一口气,腐殖层湿冷的腥气灌入肺腑。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幼兽,又看了一眼我扭曲的右臂和苍白冒汗的脸。一丝决绝在她眼底闪过。
“走。”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她将幼兽小心地塞进自己破损外套勉强裹成的临时兜袋里,让它的小脑袋能露出来,光核的光芒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然后,她用完好的右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匕首依旧紧握。
“你行吗?”她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无力垂落的右臂上。
“死不了。”我咬着牙,用还能发力的左臂撑住背后虬结的树根,一点点把自己从湿冷的腐殖层里出。每一次移动,右臂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左臂的晶体碎片也像烧红的烙铁嵌在骨头里。视野边缘的虚影随着动作闪烁不定,那些模糊的轮廓似乎在黑暗深处晃动。
薇拉伸出手,用她仅剩的、还算完好的右手,用力抓住我左臂上方的衣服,分担了我一部分重量。她的手指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是断臂剧痛和体力透支的结果,但力量却很稳。
我们像两个互相搀扶的伤兵,一瘸一拐地,朝着枯木生物退入的黑暗走去。脚下绵软的腐殖层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带着陷落的危机感。幼兽的光核照亮前方不到三步的距离,光芒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草木腥气的黑暗。那个枯木般的身影在光晕边缘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无声的引路人,它摊开的手掌始终固执地伸向我们的方向。
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不是我们急促的喘息,也不是菌兽的嘶嘶。是一种更低沉、更宏大、如同大地本身脉动般的……悠长吐纳。伴随着每一次若有若无的“吐纳”,脚下的腐殖层都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仿佛有巨大的根系在黑暗中缓缓舒展。左臂的晶体碎片随着这震动,嗡鸣的频率悄然改变,仿佛在努力调整,试图与这古老而悠远的脉动……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