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煤油灯照见的裂缝
粉尘在鼻腔炸开时，林月闻到了熟悉的松木香。那是父亲备课用的煤油灯芯烧焦的味道，此刻却混着血腥气涌进喉咙。她蜷缩在倒塌的课桌下，右手被压在碎玻璃和混凝土块之间，左手死死抠住讲台裂缝里露出的教案本边缘。黑板上方"2008年5月12日"的粉笔字正在她眼前裂解，裂缝像道狰狞的刀疤，把"12"劈成两个歪斜的"7"，又把"8"拦腰斩断。右腿传来冰凉的黏腻，解放鞋破洞里钻进的砂石正和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痂。
"有人吗！这里！"她对着粉尘弥漫的虚空嘶喊，喉咙里呛满灰尘。余光瞥见煤油灯在讲台角落摇晃，灯罩裂开的豁口正往外渗琥珀色的光。那光突然剧烈晃动，映出黑板上方的裂缝——裂缝里卡着半支钢笔，笔帽上"优秀教师"的镀金字体正在剥落。三个月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七岁的自己正趴在饭桌上，鼻尖沾着槐花饼的碎屑。母亲用缝衣针把铝饭盒改造成针线筐，不锈钢弹簧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省城的楼真能种向日葵？"她仰头问，父亲正蘸着墨水在教案本背面画图。钢笔尖戳破纸面，在"向日葵"三个字上洇出蓝黑色的墨点。"你看，这些方盒子叠得比山高，晚上全亮着灯，像不像把太阳钉在天上？"父亲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钢笔在"高楼"二字上洇开墨渍，"你以后也要当老师，像你爸这样。"
液压钳的轰鸣声突然撕开记忆。林月剧烈咳嗽起来，铁锈味的血沫溅在教案本上。泛黄的纸页上爬满钢笔字迹："5月11日，小月数学考了98分，错题本在抽屉第三格......"最后一行字被裂缝斩断，墨水在裂缝处晕染成黑色的泪痕。她看见救援队的橙红色身影正从预制板缝隙里钻进来，男人满脸汗水，安全帽带子勒进下巴的褶皱里："坚持住，我们在找液压钳。"
"找到了！"钢笔再次滚到她手边时，笔帽内侧的日期刺痛了她的指尖——2008年5月11日。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修改教案的日期，也是他说"等秋收了"的日期。救援顶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感觉右腿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见老张的喘息："坚持住，你爸的钢笔......"
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十岁的自己又趴在缝纫机旁，看母亲把破蚊帐剪成布条。"这是仙后座，"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你爸说省城的霓虹灯太亮，会盖住星星。"父亲突然冲进来，裤脚沾满泥浆："水库要泄洪！把粮食都搬到阁楼！"他怀里抱着母亲的铝饭盒，饭盒里装着给我留的槐花饼。我伸手去抓，饼渣子簌簌落在缝纫机油污斑驳的台面上。
钢笔就在这时从父亲口袋滑落。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后颈的烫疤泛着金光，像极了教案本上被裂缝劈开的"8"字。"当心点，"母亲把饭盒塞进他怀里，"钢笔别弄丢了，修钢笔的老李说这可是英雄616。"钢笔在煤油灯下旋转，金属笔帽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母亲正在补的碎花布鞋上。十岁的我又趴在缝纫机旁，看母亲把破蚊帐剪成布条。
余震来得毫无征兆。我感觉整个废墟都在摇晃，教案本的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父亲用钢笔在空白处画了朵向日葵，墨迹未干的圆圈里洇出细小的裂纹。"爸爸！"我对着虚空大喊，救援队员的安全帽在晃动中变得模糊。煤油灯残骸突然滚落，灯罩纸在气流中展开，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字迹："月儿要当老师"。
钢笔再次滚到我手边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掌纹蔓延。我看见笔帽内侧刻着极小的日期：2008年5月11日。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修改教案的日期，也是他最后一次说"等秋收了"。黑暗吞没意识的瞬间，我看见满天星斗。母亲缝在帆布上的仙后座正在旋转，父亲的后颈烫疤泛着金光，而那支钢笔正悬在星空中央，笔尖渗出永不凝固的墨汁。
老张的镐头撬开最后一块混凝土时，我终于看清那支钢笔的全貌。英雄616的笔帽刻着"奖"字，笔杆有磕碰痕迹，缠绕的墨囊上还沾着半片槐花瓣。"你爸当年用这支笔改过三千份作业。"老张的安全帽带子擦过我的脸颊，露出腕间生锈的红绳，"地震前夜，他蹲在门槛磨镰刀，说等秋收了......"
余震的轰鸣打断了他的话。我在纷飞的粉尘中抓住钢笔，笔尖在掌心划出血痕。远处传来校长的呼喊："林老师的女儿还活着！快叫救护车！"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裂缝时，我数清了那些被斩断的粉笔字——"2008年5月12日"，裂成了两个破碎的"7"。父亲的教案本在废墟中摊开，最后一页的向日葵墨迹正缓缓晕开，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