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博士空降青云镇迎接他的只有泥泞山路和女副书记审视的目光
省城初秋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燥和尘埃,吹过高楼林立的街道。省发改委政策研究室厚重的玻璃窗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只留下空调低沉的嗡鸣。程晓阳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关于全省县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的内部报告,目光却落在桌角那份摊开的文件上——《关于选派优秀年轻干部充实基层乡镇领导岗位的实施意见》。
红头文件,字字千钧。
他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属于书本和理论研究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滞涩。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繁华,却与他此刻胸腔里奔涌的某种东西格格不入。经济学博士的头衔,省首机关的金字招牌,父母欣慰而略带骄傲的眼神,同僚们或不解或羡慕的议论……这些曾是他人生坐标的基石,此刻却像一层透明的壳,让他感到微微的窒息。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句古训,在他埋头于浩瀚数据、构建精妙模型、撰写那些力求严谨却似乎总也落不到实处的政策建议时,无数次叩击着他的心扉。他渴望的不是理论的高阁,而是泥土的气息,是那些数据背后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呼吸与脉搏。父亲——一个在基层教育岗位上奉献了一辈子的小学校长——布满老茧的手和望向田野深处时那双忧虑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更是无声的鞭策。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研究室主任周维民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和煦笑容:“晓阳,报告看得怎么样了?厅里催得紧,这份关于优化区域经济布局的建议,你的核心部分要尽快拿出来。”他走近,目光不经意扫过程晓阳桌角那份《实施意见》,笑容顿了一下,随即加深,“怎么?对我们这个‘人才下放’计划感兴趣了?”
程晓阳合上报告,身体坐首,迎向主任的目光,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周主任,报告初稿我己经发您邮箱了。另外……”他顿了顿,拿起那份红头文件,手指在“青云镇”三个字上轻轻一点,“我想申请,去这里。”
“青云镇?”周维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幅精心描绘的面具突然出现了裂痕。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拔高了几分,“平岭县的那个青云镇?全省挂了号的重点帮扶对象?晓阳,你开什么玩笑!”他绕过桌子,语速加快,带着长辈式的急切和不解,“你是我们委里重点培养的苗子,经济学博士!你的论文省领导都批示过!大好前程就在眼前,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穷山恶水的地方当个芝麻绿豆大的镇长?你这是……这是自毁前程!你到底怎么想的?”
程晓阳安静地听着主任连珠炮似的质问和劝导。办公室里窗明几净,盆栽绿意盎然,一切都井然有序,代表着某种令人安心的稳定和优越。然而,这恰恰是他想要暂时挣脱的。
“主任,”程晓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维民的激动,“理论需要实践的土壤才能生根。我研究区域经济,研究贫困治理,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无法告诉我青云镇的土地为什么贫瘠,那里的百姓真正需要什么。我父亲在基层干了一辈子,他告诉我,脚上沾多少泥土,心中才沉淀多少真情。我想去那里,用我学的知识,做点真正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事。”他的目光坦然而坚定,“至于前程……如果连眼前的路都不敢走,又谈什么前程?”
周维民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他,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混合着惋惜、不解甚至一丝恼怒的复杂情绪:“你呀……理想主义!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现实……唉!”他烦躁地挥挥手,知道程晓阳心意己决,多说无益,“行吧行吧,翅膀硬了!既然你铁了心,程序我会帮你走。不过晓阳,我得提醒你,基层不是象牙塔,水浑着呢!那个青云镇……啧,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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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一辆沾满黄泥的旧吉普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艰难爬行,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老者。车身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程晓阳的后背重重撞在硬邦邦的座椅靠背上。他侧头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呈现一种深沉的墨绿,山势陡峭,的岩壁沉默而冷硬。山脚下零星散布着低矮的村舍,土坯墙,灰瓦顶,在巨大的山体背景映衬下,显得渺小而脆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牲畜粪便的原始气息,与省城那股经过层层过滤的、洁净却疏离的空气截然不同。这就是青云镇——他将要为之奋斗的土地。
吉普车喘着粗气,终于在一个急转弯后,停在了一排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前。几块褪色的木牌钉在墙上,“中共青云镇委员会”、“青云镇人民政府”的字迹模糊不清。院子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留下的浑浊雨水。几棵老槐树无精打采地立着,树下散乱地停着几辆同样沾满泥巴的摩托车和自行车。一个穿着沾有油污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墙角,慢条斯理地卷着旱烟,偶尔抬起眼皮,漠然地扫一眼这辆新来的“铁家伙”和从车里下来的陌生人。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列队迎接。程晓阳拎着简单的行李——一个半旧的黑色旅行包,站在空旷的院坝里,感受着那份扑面而来的沉寂和……疏离。只有三两个人影在走廊里匆匆闪过,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程镇长?”一个略带沙哑的中年男声响起。
程晓阳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的男人从挂着“党政综合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里快步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快步迎上前,伸出双手:“哎呀呀,可把您盼来了!一路辛苦!辛苦!我是镇党政办主任,胡建国,您叫我老胡就行!”他热情地握住程晓阳的手,用力摇晃着,掌心温热而略带汗湿,“书记去县里开会了,特意交代我务必安排好您!来来来,您的办公室和宿舍都收拾好了,我带您去看看!”
胡建国一边引路,一边语速极快地介绍着镇上的基本情况,从人口、耕地到主要的农作物,语气热情洋溢,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走廊的水泥地面多处碎裂,墙壁上的石灰剥落严重,露出里面深色的砖体。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条件艰苦,条件艰苦,委屈程镇长了!”胡建国推开一扇刷着绿漆的木门,里面是一间约莫十平米的屋子。一张旧办公桌,一把木头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墙角支着一张简易行军床,上面铺着崭新的蓝白格子床单。这就是他的办公室兼宿舍了。窗户不大,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望出去是镇政府后面光秃秃的山坡。
“挺好的,麻烦胡主任了。”程晓阳放下行李,语气平和。他早己做好心理准备。
“您先歇歇脚,熟悉熟悉环境。待会儿……”胡建国话未说完,走廊里传来一阵清晰、利落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程晓阳抬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