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的日光己带着灼意,将青石街面晒得发烫。苏晚蹲在摊位后整理竹筛里的野莓,指尖沾着紫红色的汁液,黏腻得有些发痒。旁边阿桃正用陶勺搅动瓦盆里的果酱,木勺与陶壁碰撞出“叮叮”声响,混着烤红薯的焦香、卤肉摊的卤味,在蒸腾的暑气里织成张五味杂陈的网。
“姐姐你看,李婶的麦芽糖又拉丝了!”阿桃忽然指着斜对角的摊位笑起来。苏晚抬眼望去,只见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正用木槌敲着糖块,琥珀色的糖丝在阳光下拉出半人高的弧线,引得几个梳着总角的孩童追着跑,布鞋踩在石板路上扬起细尘。
这是城西最热闹的早市,从城隍庙延伸至护城河边,百十来个摊位挤得密不透风。卖菜的老汉摇着破蒲扇,筐里的茄子还挂着晨露;绣娘的绷架上停着只彩蝶,丝线在指间翻飞成牡丹;更远处传来杂耍班子的铜锣声,“哐哐”地撞着人的心弦。苏晚的摊位支在老槐树下,青竹帘上挂着晒干的薄荷,野莓果酱和山桃干摆得齐齐整整,倒也引来了不少主顾。
“哟,这不是苏家的小娘子吗?”
油腻的声音像块脏抹布,瞬间抹煞了集市的鲜活。苏晚握着竹筛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张彪那沙哑的公鸭嗓,她在前世听了整整三年,每次都伴随着铜钱被夺走的脆响和他淫邪的目光。
转身时,只见三五个泼皮无赖簇拥着个矮胖男人走来。张彪穿着件浆洗得发硬的靛蓝短打,袖口油光发亮,腰间肥肉将腰带撑成个圆弧,脚下的厚底靴踩在石板路上“咚咚”作响。他身后的跟班们敞着怀,露出黧黑的胸膛,手里晃着木棍,一看便是街头混饭吃的主。
“张大爷。”阿桃的声音细若蚊蚋,手里的陶勺“当啷”掉进瓦盆,果酱溅出几滴,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裙摆上。苏晚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将阿桃护在身后,目光扫过张彪脚边那滩油腻的唾沫。
“生意不错啊?”张彪用脚尖碾了碾摊位前的青石板,小眼睛在苏晚脸上滴溜溜转,从她汗湿的鬓角滑到被果酱染黄的指尖,“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卖野果子的?”他伸出肥短的手指,就要去捏苏晚的下巴。
苏晚猛地偏头躲过,手腕却触到腰间的布囊——里面静静躺着秦九霄给的乌木腰牌,触手冰凉,像块定心石。她想起前日山洞里少年将军说的话:“遇到麻烦,拿这个去。”但此刻众目睽睽,若掏出腰牌反倒惹疑,不如用些市井间的手段。
“张大爷说笑了,”苏晚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瑟缩,“不过是赚几文辛苦钱,给家里添口米粮。”她眼角余光瞥见张彪脚边的竹筐,里面的野桃被他方才一脚踩烂了大半,紫红的汁液渗进石缝,像极了前世她被打出血的嘴角。
“辛苦钱?”张彪嗤笑一声,肥厚的手掌“啪”地拍在摊位上,震得陶碗里的果酱晃荡,“老子在这地盘混了十年,没见过哪个摊子敢不交保护费的。”他竖起三根粗短的手指,“老规矩,三十文,少一个子儿——”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在苏晚胸前逡巡,“这摊子就别想摆了。”
周围的喧闹似乎瞬间静了下来,几个相熟的摊主纷纷低下头,假装整理货物。苏晚知道,他们不是不想帮,只是怕引火烧身。张彪背后有王家撑腰,在这城西地界横行霸道,连里正都要让他三分。
阿桃吓得浑身发抖,拽着苏晚的衣角首往后躲。苏晚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布囊上着腰牌的纹路,那匹奔腾的战马图案硌得她掌心生疼。前世在王家做妾时,王管家曾教过她:“对付无赖,不能硬抗,要让他怕名声臭了。”
就在张彪的手再次伸过来时,苏晚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尖锐得刺破了集市的嘈杂:“救命啊!杀人了!”她猛地扑向旁边卖菜的老汉,抓住他满是老茧的手,哭得涕泪横流,“大叔!快救救我!这恶贼要强抢民女啊!”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炸开了锅。买菜的妇人惊呼着后退,挑夫的担子“哐当”落地,白菜滚了一地。张彪没想到她会来这手,顿时慌了神:“你...你别血口喷人!老子只是来收保护费!”
“保护费?”苏晚松开老汉,转身指着张彪,泪眼婆娑却眼神锐利,“上个月你在西巷寡妇家门口堵人,逼得人家跳了井,当大家不知道?”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还有王二家的闺女,才十五岁,被你堵在巷子里动手动脚,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你胡说!”张彪脸色煞白,想上前捂住她的嘴,却被愤怒的人群拦住。
“我胡说?”苏晚抹了把眼泪,转向围观的人群,“各位叔伯婶子,你们还记得李寡妇吗?就是上个月投河那个,她死前说被人玷污了!还有王二家的丫头,现在见了男人就发抖!这张彪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在这城西作威作福,欺男霸女,今天又来抢我的果子,还要抢我做老婆!”
她越说越激动,故意往张彪身边凑了两步,做出惊恐的样子:“他刚才还说,‘小娘子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各位乡亲们,你们说这还有王法吗?”
“打死这个畜生!”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烂番茄“啪”地砸在张彪脸上,汁水顺着他的肥脸往下流。
“滚出城西!”
“别让他再害人了!”
群情激愤起来,原本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们仿佛被点燃了引线,纷纷捡起地上的烂菜叶子、石子砸向张彪。那几个跟班见状想动手,却被潮水般的人群推搡着,瞬间就被淹没了。张彪抱头鼠窜,的身躯在人堆里左摇右晃,“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靛蓝短打沾满了污泥和菜汁。
苏晚趁机拉着阿桃,猫着腰钻进旁边的布庄巷子。两人躲在墙角喘气时,还能听见集市里传来的叫骂声和桌椅碰撞的声音。阿桃拍着胸口,眼睛亮得像星星:“姐姐你太厉害了!刚才吓死我了!”
苏晚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手心还在冒汗。她摸了摸腰间的布囊,那枚腰牌还在,触手依旧冰凉。刚才若不是急中生智,恐怕真要被张彪缠住。这市井间的手段,看似粗鄙,却最是有效——前世在王家,她见多了下人用哭闹撒泼解决争端,今日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记住,”苏晚喘匀了气,认真地对阿桃说,“以后遇到这种人,别怕,越怕他们越嚣张。要学会用大家的嘴,堵住恶人的路。”她想起秦九霄教她的擒拿手,想起破庙里他说的“自保”,忽然觉得,拳脚功夫固然重要,这世道人心的学问,更要好好琢磨。
巷子外的喧嚣渐渐平息,阳光透过檐角照在青石板上,映出苏晚微微颤抖的影子。她知道,今天得罪了张彪,恐怕少不了麻烦,但她不后悔。从收下那枚腰牌开始,从决定向秦九霄学武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苏家女了。
“我们走吧,”苏晚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对阿桃笑了笑,“去秦记绸缎庄看看,顺便...给你买块新布料做裙子。”她想起秦九霄的话,也许,是时候去见见那位“远房表哥”留下的助力了。而此刻的集市上,张彪狼狈逃窜的背影,不过是她复仇之路上,第一块被踢开的绊脚石。